第21章 梨——离

“早期心脏病的征兆,还不算严重。”医生说。

“主要原因大概是长期处在压力较大的环境中,缺少运动或者心理上的不良情绪长期积压,没有得到有效缓解,压抑愤怒等等,然后突然间受到外来的强刺激,加上正在感冒,身体承受能力差,所以才会突然晕厥。只要以后注意减少压力,避免劳累、情绪紧张,经常散散步说说话,心里有什么不满意不高兴的事说出来,应该可以很快治愈。但如果还不引起注意,一旦经常出现胸闷心悸等现象就比较危险了。上个月有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身体好得很,突然就没了,一查……”

主治医生已经听说了医闹的事,给裘江分析得格外细致。裘江呆呆地坐着,从“突然就没了”之后再也没有听进去。走出医生办公室,脑子里一片空白。陈芷汀已经转出重症监护室。昨天的凶险似乎只是一个突发剧情,真实的生活继续沿着既定轨道默默行进。

裘江勉强自己按着套路出牌,倒水吃药,询问病情,安抚安慰,等到一切恢复正常,默默不语地出去抽了支烟。

裘江平时不抽烟,女儿真真管得严,偶尔陪抽烟的客户会点一支,这一次,他需要静一下。吸到一半想起一件事,扔了烟,去看还摆在服务台一侧的果篮花篮,说要给老人送去,再帮老婆看看是哪些学生家长送的。护士立刻明白,拿出5个小卡片,说是护士拿走的花束和果篮上的,给了裘江。裘江全部提到车上送回家,逐一打开查看,又在水果篮里发现一个红包,里面有200元钱。总共三个,700元。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陈芷汀,想想她的为人,还是不要说了,帮她买点滋补品,也算没有辜负家长的心意。根据她的个性……裘江想了想,决定帮她做点事,不嫌麻烦地将送花和水果的学生家长一一登记,送了红包的做了标注:(内含滋补品)。得意地笑了。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又去买了粥、烧饼、青菜和青椒炒肉丝。进入医院大门时,看到医院门边上卖鲜花的铺子,下了车,想给陈芷汀买束玫瑰花。店员向他推荐花篮,他才想起已经有许多鲜花了,再买,会不会显得做贼心虚?真心真意想给老婆送束花,又让心虚闹得不敢买。

婆婆妈妈!裘江对自己很恼火。迈开大步走进病房,发现病房里有点不对劲。坐下来慢慢琢磨,发现了问题:

床边又放了一篮水果,绿莹莹的一筐——整整一筐梨!

“谁——”

问是谁送的话还没出口,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梨——离!

“你看,你的同事送的。那么一筐梨。真是奇怪。就是让我清火气也没必要送那么多吧?”

裘江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是谁送的,一听描述就知道是蒋纹纹干的事。

“噢,是我们事务所的一个实习生。昨天打电话来问我有什么要帮忙的,我说没什么,她问来看你带点什么好,我说不用拿东西,方便帮我买点梨来给你煲冰糖水喝。一定是她买的。”

陈芷汀长长出口气:“那样啊?——那我就放心了。”陈芷汀开始转移视线看他提的饭盒。看着她喝完粥,裘江试探地问:

“你刚才怎么啦?我看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是啊。你那个同事,年轻又漂亮,拿着那么一篮水果,全是梨,看得我怪怪的。你不知道文学作品中,‘梨’就是离开的‘离’的形象语言,所以我以为她在暗示要我和你‘离’呢——”

裘江故作轻松地说:“是嘛?我们这行,只看事实语言,可是不会理解‘形象语言’。那——如果她真的有这意思,你怎么样?”

“不知道。”陈芷汀老老实实地回答。

“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是不想和你分开的,这个我就知道,但是你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你已经——好久不和我——说话了。”陈芷汀突然委曲无比,眼泪扑落落掉下来。

“哎哎——怎么了嘛?”裘江慌了手脚。

陈芷汀说的是事实。裘江因为不经常回家,所以回去一次就会耐心地做一回听众和观众。听老婆说些单位的琐琐碎碎,左耳进右耳出,只当自己是传声筒,听人倾诉,减缓心理压力,避免心理“非常态”就可以了。然后要看女儿的奖状,看女儿的表演,跳跳舞弹弹琴什么的。自从和纹纹搅到一起,他不情愿再做听众,观众的责任虽没卸下,也是渐渐少了。但是这一回,他清楚陈芷汀的意思并不是指“说话”。她的含蓄和扭捏让他更惭愧。他很怕碰这个问题,又想知道陈芷汀的病跟他有没有关系。如果有,赶紧把话讲清楚,清除“不良情绪”,否则,像刚才医生讲的那样突然发作了……他不敢想下去。

第一次跟陈芷汀约会时他准备升大四,利用假期去看她。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是起始篇也是终结篇。他攒了一年的钱也只够去的路费,然后借了同学的衣服。他甚至没有想假如陈芷汀不理他怎么回校。那天陈芷汀穿了一件小碎花的连衣裙,布料柔软而飘逸,衬得清秀苗条的她好像仙女下凡。他看得呆了。在公园散步的时候,每走一步他都犹如要踩地雷那般紧张,脚步发软,身体僵硬。终于看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提议去那里坐。陈芷汀犹豫了好一会,看他径直坐下了才慢吞吞地过去。终于等到天黑了,他开始去握陈芷汀的手。

“不要——”陈芷汀又羞又恼。第一次跟学弟约会,她不想有任何进展。前男友不谈婚嫁又久不联络,让她心生不满,听读研的同学说,在校园看到他和教授的女儿散步,还去了植物园。写信责问他没有收到回复,去学校找他又没有见到。教授的女儿倒是见到了,普普通通却自信满满。这种自信是谁给的?她都不用想。赌气回复了裘江的信,同意他来看自己。我也有人追。陈芷汀要做他看看。时隔多年之后,陈芷汀才突然醒悟,自己的所做作为他哪里看得到?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交待罢了。

她渴望一个男孩子陪在自己身边,弥补内心的空虚和痛苦。裘江的到来让她混乱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安定之后的茫然让她没能控制住情感的发展。这是一场新的恋情,可她徘徊在新情旧怨之间。裘江将她的沉默理解为默许,将她不很坚决的抗拒理解为羞涩,眼看她的羞恼就要转为恼怒了,裘江突然变得坚决而霸道。他像破壳的恐龙,突破了一直以来死死缠绕着自己的农村孩子的拘谨。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在陈芷汀面前他会一改常态,变得自信坚决强硬,勇往直前毫无顾忌,从来不怕她生气,就算她真生气了真愤怒了,那种感觉和与其他女生在一起时也不一样,好像铁定她的情绪只是暂时的,不会因此与他翻脸无情形同陌路。陈芷汀真的生气了,但的确没有与他翻脸,因为她的气还没有生出来,他的冲动就已经化解了她的抵抗。前戏的障碍更衬得之后的欢愉有了意料之外的酣畅。她也需要。她独自痛苦了那么久,也渴望有一具坚实的臂膀让她靠一靠,歇一歇。只是自从那一次约会之后,她很少再穿碎花连衣裙。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记得岳父曾经问过几次,“小汀怎么不见你穿花裙子啦,穿花裙子多漂亮”,似乎陈芷汀说“当老师呢,花花绿绿地不稳重”,岳父回了一句,“胡说,老师更应该漂亮,她教的学生才会越长越美;当然啦,要漂亮得大大方方,不是轻薄浮浅”。他对陈芷汀少穿裙子也有点感觉,但对这类谈话兴趣不大,很快跟岳母聊起来,也就再没在意。

第一次约会的冲动给陈芷汀带来怎样的纠结和悔恨,他从没想过,因为对他而言是美好的回忆,是鱼跃龙门的突破。

虽说是第一次,但在裘江的心里,两个人已经经过了无数次风花雪月,言笑宴宴,肌肤相亲的搏击战。他的贫困和木讷让他犹如一截被人遗忘的木头,弃置在人来人往的道路边的泥沟里,不见天日。搂住陈芷汀的一刹那,他如同就要溺毙的人抱住了一块浮木,而且是芳香的结实的平稳前进的浮木。他要攀上去,将它凿成属于自己的独木舟,穿云破雾。那一次,只是一场迟来的实战演习,过程和结果与自己想像中的一样,只有回味,没有反思。有了第一次,就应该有第二次,但第二次来得特别迟,特别难。他不明白怎么回事。感觉她的身体温暖又柔软,是欢迎他的,但她冷静的语言和蕴含痛苦的眼睛拒绝了他,他没有想过怎么啦。当第二次来临后,一切才进入顺理成章的程序。他想起婚姻的真实含义。他感觉是对的。

两个人的关系稳定下来后,裘江大四的生活开始变得从容不迫,不用为吃饭发愁,不用为实习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发愁。陈芷汀资助得不动声色,裘江接受得漫不经心。

陈芷汀的不动声色是真的,裘江的漫不经心是装的。

不知不觉,就快二十年了。裘江的脑海里浮现出真真苍白的小脸和突然之间大放异彩的眼睛。

唉——

裘江收回有点跑卯的思绪,发现陈芷汀正盯着他看,泪蒙蒙得很坦率,好像在等着裘江说出“我也没想和你分开”之类的话。

裘江没来由地有点紧张,想像不出如果他说出完全相反的话陈芷汀会有怎样的反应……

“你怎么啦?”陈芷汀奇怪地追问。裘江才发觉自己竟然出了汗。

“我……没怎么呀?”

“真的?”

“真的。”

“可是你刚才,眼珠转来转去的。”陈芷汀认真地指着他的眼睛,神情好像老师抓住了学生撒谎的面部变化。

“我……”裘江一时有点发懵。

突然陈芷汀又哭开了:“你可不要走啊——有漂亮的女生缠着你也不要走。你要走了,我怎么办呢?我就是太蠢了,不听你的话。要是听了你的话早些走,怎么会闹成这样?”

漂亮女生?听我的话?裘江被她这么一哭,闹得更懵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他曾经想让陈芷汀去他工作的小城市教书,陈芷汀觉得那不是公办学校,虽然校舍是新的,但学生可能不爱学习,不愿意去,就算了。这对他不算什么事,没老婆女儿在身边,他还少了很多羁绊。看来陈芷汀把这事看得挺重要,在心里缠绕很久。

但是,漂亮女生?

他递过纸巾让陈芷汀擦泪,很轻松地笑道:“你看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我呀,刚才再想真真的事呢。她跟我拉勾上吊打保证,我就不明白了,拉个勾就要上吊吗?小孩子的游戏这么可怕?”

“什么呀你!”正在伤心的陈芷汀破涕为笑。“好为人师”的病犯了,立刻转移了“乘胜追击”战场。

“上吊也写上调,调动的‘调’。古时候的铜钱不好保管,要用绳子串起来挂好,是为‘上吊’,意思就是说,这事讲定了,不再改了。也有说‘拉弓放箭一百年不许变’,意为‘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反悔。苏东坡发配海南岛时,生活困窘,每个月领了铜板就按天数分配好,挂到梁上,每天取分好的铜板生活,避免青黄不接。哪里是‘上吊’的意思。怎么想的?怪吓人的。”

陈芷汀侃侃而谈,脸上渐渐恢有了血色,人也看着精神了。

裘江长出一口气,一拍膝盖,用从来没有用过的语气赞美道:“不愧是当老师的,知道的真多。受教了。”几秒钟后,又追加了一个拱手礼。陈芷汀抿着嘴笑,带了点淡淡的羞涩。笑容很美,裘江却把脸转到病床前的走道上了。

成功转移话题的裘江松了一大口气,可是随后又生出了淡淡的遗憾。他倒很想看看陈芷汀穷追不舍的情态,跟徐珊比,她的超级愤怒又会怎样。就这样放弃了质疑,放弃了追问,本应该轻松的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丝不满。对我那么放心,难道是因为我的份量不够?他曾经断断续续地听岳母讲过,跟前男友分手后陈芷汀很伤心,偷偷哭过好久,还主动去找过他。

“哼!天天跟老陈吵,也听不懂他们吵什么。小汀也怪了,不生气,还笑呵呵地给他们倒茶倒酒。我就看不惯。你看,分了多好,不分小江你怎么能进我家门?看看你现在,多好。老陈从来不跟你吵。多好!”

虽然只有那么一两次的话漏,却成为裘江心中隐伏的一道坎。他总想跨过去。跨过去的方式就是也跟岳父也吵几回——但是吵什么呢?岳母说不出他们在吵什么。裘江知道陈芷汀的前男友是哲学系的,岳父是教政治的,他是政教系的,都有共同的话题,可是奇怪了,岳父跟他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一个话题或事件发生过争论,更别说吵了。他们只有讨论,然后达成共识。

吵,吵架。争,争论。还能笑嘻嘻地,一起喝茶喝酒。

这是怎样的状态?怎样的人?裘江想不明白。现在,他把这个线头轻轻地拉出来,扯着扯着,感觉自己的内疚轻了许多。

不吵。不争。不歇斯底里。证明什么?

我没有那么重要呗。

为自己找到出路的裘江又轻松了一点,但是,再走进病房,看着陈芷汀病中苍白的脸,揣测她刚才未说完的话,想知道她还知道些什么。忐忑不安又回来了。

真的要结束嘛?他问自己。心里又涌出更多的内疚和不舍,刚才的理由像一团轻烟,没有吹,自己就散了。

想想自己帮客户打得办理那些离婚官司。夫妻二人已经是仇敌对阵,还死缠着不放手,为钱还好办,最难办的就是“拖死型”——不跟我过,也别想跟别人过,整不死你也拖死你!感情这事根本就不在日程之内。现在到了自己,还没提上日程就难得如同登天。他的心里轻轻响起了一种鼓点的声音,声音渐渐清晰,渐渐清脆。他听出来,那是退堂鼓的声音。鼓声让他松了口气,他觉得可以借机摆脱一种羁绊了:

老婆不同意,女儿跟我闹——注意,是女儿闹!没办法。我也不想耽误你,要不——

刚刚要入睡的陈芷汀直直望向裘江的身后。

回头。

蒋纹纹倚在门框上,微微笑着望着他俩。风姿绰约。粉面含春。胜券在握。

裘江黑了脸。

太过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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