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吓死宝宝啦

“我们宁可不要调休,该放假放假比什么都好。连上两周课,十几岁的小孩子哪里有效果?你看看去,哪个教室不歪倒七八个!”

国庆调休,举国同庆小长假,公办学校初三连上两周课,民办学校自定。上到第七天,学生歪倒一大片,教一二班数学的韩敬权老师发起火来,振臂一呼,有两三个老师在响应他。

陈芷汀住院5天,恰恰把连上的第一周晃了过去,周日起床去上班,发现眼睛还是肿的,用冷水敷了一阵,让裘江看看明显不,裘江心虚,瞄一眼说看不出来。陈芷汀“哼”了一声,看在他昨天晚上表现不错的份上,不再罗嗦他。

因为真真在周日晚上狂补作业裘江发了火,陈芷汀看他有点失控,出面劝阻,裘江的火一下冲她扑来。真真不愿意了,又哭又喊说爸爸不要她们两个了,爸爸变心啦。裘江气昏了头,怕她喊出更不堪的话来,要拍真真一巴掌以示威胁,不想把陈芷汀撞翻在地,真真趁机搂着妈妈号啕大哭。陈芷汀想到“变心”二字,悲从中来,眼泪扑落落掉下来。裘江气到极点干脆不管了。

“好好,妈妈生病你就不写作业,我看也不用补做,裘真真同学站到教室后面也很可爱,老师打电话让你妈去,妈妈再病了就是你的功劳。”

真真同学终于控制了哭声。陈芷汀也明白是非,边擦眼泪边批评真真。真真补作业,陈芷汀在卧室看书,要等她写完才肯睡。裘江为表歉意,主动续写夫妻之情,效法鱼水之欢。

夜深人静,陈芷汀悄悄地收拾起担心。她想搂着裘江睡,看着他已经呼呼大睡的坚实的后背,只能将腿弯折叠进去,依着他的后背睡了。半夜裘江翻身,看到她依偎在身后的姿态,突然眼热心跳。紧紧搂在一起时,陈芷汀感到后背热热的泪水,自己也伤感不已,悄悄拭去脸颊上的热泪……脱下半湿的睡衣接着睡。裘江终于恢复了二三十岁时的习惯,短而硬的头发窝在她的脖颈间,两人交股而卧。

进入初三年级办公室就看到硝烟弥漫,为国庆调休的事大动口舌。陈芷汀悄悄绕过去,慢慢收拾桌面,脑子里却跑起了火车。与裘江的距离拉近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却浮上心头。

裘江到底有没有问题?为什么他会叫走那个探病的女同事出去吵架?这个同事是不是徐珊说的那个过了初选的模特?标准的狐狸精?陈芷汀看她一身正装加一本正经,不好乱下评语。裘江昨晚的表现生龙活虎,不像需求量减少的中年男,难道是为了事业忙得没工夫男女情长?或者!是他嫌我老了,我像徐珊说的那样朴素得可以忽略不计?……还是,外面有情况了……!不会吧?昨晚他很主动……那么……是我的问题?……

陈芷汀心慌起来,不小心打翻水杯,把自己吓了一跳。

精瘦拧巴的韩老师叉腰站在李红英面前,赵启蒙跟在后面。他们数学上第0节课,效果都不好。又多了一个化学老师罗汉,名如其人,矮壮黑实,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在帮腔跟李红英讲调休的不科学性。政治老师郁方平也来煽风点火。

李红英大概是听得不耐烦了,眼皮都不抬:“这是上级规定。”

“教育局怎么不调休?周日去办事没有人。”

有老师到教育局办事,教育局只有值班人员,该老师心生不满,回去就将此消息扩散开来。

“那我们管不着,有意见找政府提。”

“政府周日也休息!”

“你也可以休息,至于怎么算我也管不着。”

“管不着你跟我在这放什么屁?!”

李红英气得要吐血。学生不听你的课是你没能力调动情绪,跟我在这胡咧咧半天我还没恼呢,你倒满口喷粪!找吴主任讨说法。初三不休息是学校的决定,因为国庆放假时间太长,又没有领导敢拍板提前回来上课,干脆周日不休息,连上两周。这锅不能让我背。吴主任还没来,直接去找毛副校长。

闹哄哄得也没有人注意陈芷汀回来上班了。陈芷汀想着裘江已经在夜晚表明了态度,自己也要改变一下,特意修饰了一回让裘江看看怎么样,裘江眼睛一亮,说挺好,华而不艳。听到一个“艳”字,她又回到镜子前看了看,没错。

陈芷汀回来上课,语文老师真高兴。组长袁诤第一个过来问候,吵吵的老师才意识到陈芷汀请了几天假。韩敬权走过来说:“陈教师不好意思,刚才看到你进来没想起来你有病了。”

“你才有病了。病得不轻。等着好果子吃吧!”

不用说,岳晓明过来了。他先被罗汉叫过去,聆听了他的转达。陈芷汀毛糙虚浮的内心安稳下来。她感冒时的课是袁诤和刘汉林老师代的,心脏病时又换了老师,黄华上了一个班,从初二调了个老师上了一个班。因为初三的课实在多,学校怕一个老师盯着上一周的课,也病倒就麻烦了。

陈芷汀一听,凉凉。

“老刘哇,老师有怨言你听听就算了,跟他们较什么真呢?要是他们一气之下真打投诉电话,还得你兜着,何必呢!”

李红英找到毛副校长给自己撑腰,起码发个短信知会大家一声,调休是学校的工作安排,毛副校长不理解她的难处,倒埋怨起她来了,气得浑身肉发抖。我兜着?我凭什么兜着,要兜也是你们兜!一句话讲不出来,转身走了。

还是吴主任通情达理。听说李级长受了气,回家躺下了,立刻打电话询问原由。说话太糙的是数学老师韩敬权。吴志敏了解他,别看他对级长说话冲,到领导面前顶不住的。找来一通推心置腹,立逼着打电话给级长道歉。

韩敬权也明白自己的话气住了老刘。她做着学校最基础又最重要的工作,只有吃苦受累的义务,没有指点江山的权力,安排调休?她还没那个能耐!自己有气不能捡不当事的人发火。打完电话又觉得委曲:我也只是跟你发泄一下而已,还能咋地,你还告领导?像话嘛!找你说话还不是想你宽慰我们,你那样讲话我可不是毛掉了嘛。没有人可以化解自己的郁闷,只好唉声叹气一会儿,打开电脑,对着股市的几条红绿线线发呆。

一个小时后李红英又回到办公室。路上碰到毛副校长,冷着脸走开。毛校长大人不计小人过,专门又去初三办公室视察老师们的工作情况,并针对连续两周上课的现象进行了安抚,临走时说,初一初二的小同学能坚持,我们初三的同学老师肯定也没问题,我相信你们。毛校一走,韩敬权两手一摊:“这是在变相批评我们嘛。”没有人理他。亲自打电话过去道歉的人,还拨火燎毛,有劲嘛?

有老师提议调休这两天晚修别上课了,全部上自习,李红英提上去,吴主任没有同意。“上自习等于是休息课,怎能体现加班上课的目的?就算有学生没精神,那也是少数,考重点靠的是大多数有精神的学生。不听课的不闹事就行。”然后又加了一句,“如果睡觉,也别拍起来了。”

学校领导巡堂,上课期间不允许有趴台的。宁可坐着睡,不许趴着听。所有有打瞌睡的,老师都要拍起来,或者罚到后面站着听课。

李红英照本宣科。加班加点她也很累,家里的事也一大堆,心里也堆着大把火,老师有意见朝她发,她心中窝的火向谁发?

陈芷汀穿戴一新去上课,自己都觉得神情面目与往日不同,虽说生病住院,但毕竟没有劳心劳力,气色好了,人也白净了。

一周没见学生了,真的有点想他们,默默地觉得自己不该生病请假,让他们像无人管的孤儿一样荒废了学习时间。

“你就自作多情吧!学生才不在乎呢。你觉得他们被放了羊荒废了,他们觉得好不容易当了一回羊,幸福死了。”

岳晓明憔悴苍白,头发蓬乱,还不忘对她的愧疚论嗤之以鼻,讥讽之余也不忘多瞄几眼。陈芷汀出去拿水又照照镜子,回想自己也曾经眉清目秀,终于又找回来了,心中也欢喜。怪不得杨洋日日精心装饰了才来上班,别人看着赏心悦目,自己看着也心情愉悦。特别是岳晓明,某些方面与某个人似乎有点相似,总能让她忘记家里的某些不快。

一进教室学生就欢呼起来,拼命拍掌、拍桌子,恰如迎接明星一般。陈芷汀身上的不适感一扫而光,轻轻说一声“上课”,学生哗啦啦跳着站起来,大声喊着:

“老师好!老师辛苦啦!!”

陈芷汀的微笑再也无法控制,满脸开放灿烂的花朵,习惯性地把四根修长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挡在嘴前,让放肆的笑容有所收敛。

班上最泼辣的女生康季明大声喊到:“老师你最美!”

最调皮最爱惹事的搞笑大王赵阳春跟着喊到:“陈老师我爱你!”

全班同学送给他俩热烈的掌声。刘恺的掌声尤其响亮,看着赵阳春,满眼的赞赏。陈芷汀感动的泪在眼眶中打转。始作俑者赵鹏也好像忘了这事与自己有关,笑得见眉不见眼。

巡堂的钟正明副校长听到教室里的嘈杂声,赶了过来,看到是学生因为班主任回来而激动,紧张严肃的面容舒缓下来,笑了笑走了。陈芷汀对学生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让学生安静下来准备上课。喊了“我爱你”的赵阳春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顺势飞了个啵,把装有“啵”的手飞扬着伸出去时身子也离开座位各前伸展,差点被脚下的书箱绊倒,重力加速度扑在书箱上,赵鹏一个健步冲过去把赵阳春拉起来,想来个公主抱,被赵阳春一个鲤鱼挺挣开了。

全班再次哄堂大笑,几个男生拍着胸口喊“吓——吓死——宝宝啦——”

陈芷汀也被他们的怪样子逗得撑不住,低头弯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抬眼,朦胧中看到吴主任又来到教室外面探察情况,陈芷汀感叹领导难做,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边擦眼泪边走出去对她说:“没事,学生有点激动。”

写下这节课的学习任务:复习检查六单元《隆中对》,古诗背诵《观刈麦》《月夜》《商山早行》。陈芷汀边讲复习要点边走下讲台,打开学生的书查看笔记,发现书上基本空白。上周学了一篇古文两篇现代文,现代文算了,打开古文《隆中对》的课件,粗略复习一下,刚讲到翻译,学生开始埋头写笔记,陈芷汀索性让学生看着PPT直接抄笔记。

激动过去了,陈芷汀又感到眼睛枯涩,身子沉重。病就是病,看样子不是一天两天能缓过来的。学生激动过后都很认真,教室里静得只听到笔落在书面上的“沙沙”声。

袁诤上课认真,怎么也没写笔记?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陈芷汀后悔得差点打自己一巴掌:《隆中对》不是中考必考篇目!瞬间懊悔不及。想让学生停下笔别抄了,又不好打扰学生宁静专一的热情。

休息几天傻掉了嘛?非中考篇目都忘记了!心中一急,脑袋嗡鸣,又赶紧安慰自己:不急不急,一节课而已,虽然不考阅读,但课外文言文中的一词多义也会涉及到非中考篇目。陈芷汀放宽心。出去听一下,果真别的班在上议论文单元。二四单元的重点是写议论文,课文不重要,进度快一点没问题。陈芷汀放下心来。

教室外的鸟鸣清晰地传进来,间杂着风声和落叶的窸窣。小小的一间教室,洋溢着祥和温馨的气氛。陈芷汀感觉像梦一样,飘飘渺渺,虚虚幻幻,半沉半浮。清脆而纯净的鸟鸣像天堂的钟磬,涤荡了身心的浊气,小小的空间因为萦绕着单纯而忙碌的快乐显出纯粹的静默,似乎就仿佛了西天最高等的修行。

陈芷汀撑着额头打盹,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课间操的喇叭声响起,陈芷汀有点头晕,叫张健正带个假,不去看操了。张健正点头说行,“你喝点热水休息一下,一下两下不看学生不会有问题。”

课间操结束后张健正的脸色却变了。“陈老师,你也是,有病就治好了再来。你看现在,人到了,证明你好了;你好了,却不去看操,领导有意见啊——”他拉长声调摇摇头,收拾书本准备上课。

“谁有意见?李红英嘛?”陈芷汀心里有点窝火。

“她倒没什么。吴主任一脸严肃地说,‘不是出院了嘛,在家休息几天还没休息好?人呢,就是这样,一歇下来就懒了,能动也不想动了’,我想这是什么话,正想刺她两句,李红英回了她一句,说‘陈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吴主任才没说什么。”张健正说完拿起书本和电脑走了。

陈芷汀脸色灰灰地趴在桌子上。李红英进来看到她脸色不好,赶紧过来问怎么样了。

“吴主任对我不去看操有意见是吧?”陈芷汀满心的委曲,强忍着眼泪一反常态质问李红英。

“哎,你别理她,她就是一根筋,不知变通。我已经提醒她了。”

李红英转头想找出张健正瞪他一眼,贫嘴贱舌讨人嫌,正看见吴主任推门进来,一脸笑容,过来拍拍陈芷汀的肩膀。

“陈老师休息好了没?一出院就上班真是难得。我们学校的老师要都像你这样,我们当领导的就放心多了。”

岳晓明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况,听到这话凑过来说:“敢情我们这些人都让领导不放心?”

吴主任红了脸,却立刻在脸上开了一朵花:“哪能呢!岳老师最让我放心了。”说完这话感觉更加不好了,看又有几个老师站起来成聚拢之势,问话自然是“我们这些人不让领导放心了是吧!”哈哈笑着赶紧走了。她前脚出门,后面老师们也哈哈笑起来。

陈芷汀也跟着笑。知道吴主任就是一根肠子,遇事说事。心情略略舒展,看了岳晓明一眼,岳晓明也正偷偷看她,不提防对了个眼,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笑着站起来,并肩去教室,各上各的第二节课。

看到陈芷汀上班,贾主任忙不迭地打电话召来了梁进发的妈妈。

“学校已经派人调查清楚了,你孩子爸住院一事与陈老师没有关系,你在学校大吵大闹,怎么处理?还有问陈老师要钱的事,还有……啊,我不说你,你自己知道。”

贾主任很注意用词,没有说敲诈。梁进发妈妈脸色灰暗,好像生了一场大病,鲁莽执拗的态度不知为何消减了很多。主任看客气和含蓄没有实际作用,才动用了法律用语,说您的行为可以认定为敲诈——梁进发妈妈突然抖了一下,把主任吓了一跳。

“当然啦,您的孩子若不在我校读书,也就算了,跟陈老师好好谈谈,或许就不追究了。”

“我校的学生,随便转出去都会有学校接收,特别是镇中学,会当作重点生培养。”

梁进发妈妈嗫嚅了半天,终于在主任耐心的启发之下说出转学的要求。

贾主任两眼放出光华,立刻打电话叫陈芷汀过来。陈芷汀以为一切都会在她给了两千元之后得到解决,而且是非常圆满的解决,想不到天不遂人愿,一个肥仔把事情推向更加复杂的漩涡。

贾主任怎么知道敲诈的事?裘江跟她讲得含含糊糊,难道还会对主任坦诚相待推心置腹?

陈芷汀上完两节课就接到主任电话,立刻心慌气短,又不好说身体不适,也不能逃避自己班的麻烦,只能听从级长和主任的安排。李红英去教室叫出梁进发,带他进了主任办公室。

按照李级长和贾主任的交代,陈芷汀应该负责任地对梁进发讲述事情的经过。梁进发一脸茫然地进来,看见妈妈坐在主行办公室,立刻脸色青黄,嘴唇苍白。

自主性考试和单元考试,他都垫底,连第三中学的边都没摸到,还一中呢!有同学叫他“梁进化”,说他正走在“进化”的道路上,还想考一中?他也不会回嘴。他不知那些城里孩子怎么想的,老师说他们只要再勤奋些一定能考上市属区属高中,他们一点不激动。他多想老师对他说,你能考上区属高中,加油吧。可是老师在谈“进军一中”的话时根本想不起他,甚至考三中的目标生谈话都没有他。每当经过学习目标栏,瞄见自己的目标书,他跟同学讲话脑袋都是蒙的。好朋友徐克缓的志向是职业高中,动员他也改志愿:

“我学做蛋糕,爸爸答应帮我开个小店,你去学插花,种花花草草,开个花店,我俩挨着,多好。”

他的心终于活泛起来,眼睛看黑板能看清楚了,听同学老师讲话也能听清楚了,脑子也会思考问题了,甚至笑起来都知道为什么笑了。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乡下,看着小草冒芽野花开放时的愉悦一漾一漾地开始涌动。

志愿书像一块小石头硌在心里。他终于要扔掉这颗石头子,跟爸爸说想考职中,妈妈立刻黑了脸说不行,“我们从农村出来就是不想再当农民”,爸爸说“有志者事就成,考不到分数线没关系,我们出钱,出攒助费,一样能读”。家里啥时成了有钱人,他不明白。陈老师一定对他很失望,叫来了家长要狠狠批评他。

站在办公室门边,梁进进发心惊胆战,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流。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