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声叹息

梁进发是个黑里透红墩实木讷的孩子,这会变得枯黄憔悴战战兢兢。陈芷汀心尖一颤,拉他进来。李级长相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比如他父母,坚决不动心。望望沉默的陈芷汀,只能自己先开口,冷口冷面地讲了梁进发妈妈因为爸爸住院的事敲诈陈老师,在陈老师住院期间大闹校园的事,讲完了让陈芷汀补充,陈芷汀看梁进发哭得可怜,没有补充他妈妈和舅舅敲诈裘江的事。

梁进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看着胖大的级长嘴唇快速翻动,吐着像子弹一样的话语,他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李红英待他哭完,带他去洗脸,帮他整理好衣领,耐心告诉他虽然妈妈做的不对,但他还是好学生,不能害老师,要承认是自己的错,先去别的学校读书,让老师好好养身体。

“我们应该做一个有良心的好孩子,是不是?不要留在这拖累老师。对不对?”

他也有被信任和期待的时候。看着级长的眼神,他在“是不是”之后点了一次又一次的头。级长渐渐趋于缓和的脸和隐约的笑容,让他停止了抖动。

李红英长出一口气,又带他去了校长办公室。何校长已经跟他妈妈说好了,如果是学校或者老师的责任,学校负责帮梁进发联系新学校,如果是学生或家长的问题,转学的事可以自己联系。梁进发妈妈还没有参透“如果是”的双重含义,儿子跟着级长进来,梁进发妈妈本来已经有些混乱的头脑瞬间进入发懵的状态。跟弟弟回来中暑之后,她一直处在混沌恍惚之中,偶尔的清醒不足够用来谈事,如果是干仗就恰到好处了,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阻挡她拼命的步伐。

李红英继续用信任和鼓励的眼神看着梁进发,但有妈妈在,梁进发的腿又抖动起来。李红英站到他身后,轻轻扶住男孩子坚实厚重又散发着汗腥气的肩膀。梁进发终于鼓起勇气对校长说:“我不在这里上学了,我去别的学校,让陈老师好好休息。”看看瑟缩一边的妈妈。终于没有处在大吵大闹状态的妈妈,脸上是惭愧、恐慌和卑微。梁进发突然有点清醒了,他猜出妈妈做了很不对的事,“老师校长对不起”,梁进发又哭起来。他真的很伤心,为妈妈,为自己。他才明白刚才和话意味着他要离开这里。

打小在农村长大,后来跟父母到城里上学,因为木讷,跟老师都极少讲话,现在跟校长讲话,他感觉像电视剧里的草民跟皇上讲话一样。只有妈妈看出了他校裤里又开始抖动的双腿,颤抖着过来抱着他说:“儿子不怕,儿子不哭,儿子你放心还在这读书……”

“我恨你!你做坏事!——我再也不要上学啦!”

梁进发突然大喊起来,嘶哑的嗓子涨红的脸,额上鼓出的筋,让他的形象突然变得可怕。李红英担心家长闹事,没想到学生突然爆发,也着实吓了一跳。恐怕要坏事。越是老实沉闷的人发作起来越可怕。她不敢再冲锋在前,突然灵光一闪,出去叫住一个学生去教室喊人。

梁进发喊完就跑了。李红英打给保安叫拦住一个黑壮的学生,千万别冲出校门。陈芷汀跟着梁进发妈妈一起冲出去,李红英等到学生喊来的刘恺和徐克缓来了,一起也跑着下去。梁进发果真在校门口,保安不开门,他嘶吼着用力推铁栏杆。没人敢进前,连他妈妈都在一米远的地方干哭没办法。徐克缓过去抱住梁进发,失控的梁进发一甩手,打在好朋友身上。徐克缓哎哟一声,梁进发转头看到,赶紧收敛愤怒,擦干眼泪。舍长刘恺经常在宿舍帮助他,有男生欺负他也会去制止。梁进发听舍长的话。

刘恺过去拍拍他,说没事了,不要哭。梁进发果真不哭了。梁进发妈妈急忙过去抱他,他想推开她,又没敢很坚决。

陈芷汀躲到一边,不知为什么,也在哭。刘恺劝好了梁进发,又过去安慰班主任,像个温柔体贴的小情人。陈芷汀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跟着刘恺一起回办公楼。吴主任把他们一行带上去,又不知该如何向下发展。贾晴不管那一套,要趁热打铁乘胜追击,直接拿出转学申请和证明,让梁进发妈妈签字。

“您看,您孩子已经说了,不想在我们这读书,按你们的要求,可以转入户籍所在地的镇中学读书。”

陈芷汀让学生去上课,再过来办公室,梁进发妈妈已经在签字了。陈芷汀不停地望向李红英,希望她开口给家长一个台阶下。转学费用虽说不高,但学生爸爸已经干不了重体力活了,来回接送也不轻松。李红英装作没看到她的示意,别过脸擦汗。学校领导已经达成共识,这样的家长太可怕,她的孩子不能留。何况这孩子今天的表现显示出成为隐形炸弹的可能。为了学校的安全和声誉,能走就尽快。学籍转走了,分母就少一个,若能转进来一个优秀学生,分子又多一个。

梁进发呆呆地站在门外。梁进发妈妈想收回转学打算,但敲诈的事让她惶恐难安。求陈老师,开不了口;不求陈老师,也不同意转学,害怕真的定罪坐牢。

5万元啊,得定多少罪!

弟弟把她送回家就死活闹着要现钱,说是律师若报警他得吃牢饭,若不给钱就到医院找姐夫要,要不到就自首,大家一起坐牢!她怕男人受的外伤没大碍,听说这事得气死,只能拖着中暑还没缓过劲的身子给他取钱。好不容易筹到的三千块钱被他一把全取走。拿着空空的存折,死的心都有了。站在银行外面不小心绊倒,昏昏沉沉躺在地上,路过的人全部躲开,扶她一把的人都没有。直到太阳下山,水泥地凉了,她才清醒过来,挣扎着回到家,昏睡到第二天才醒过来,想起孩子他爹还在医院等钱……

陈芷汀焦急的眼神扫到她脸上,给她嗡嗡叫的脑袋注入一丝清明。又能怎样呢?——她不敢看陈老师的脸。儿子的突然爆发,更让她六神无主。

“梁进发的成绩还不错,转到镇中学没有难度。他到那里去也算是优生,老师一定会特别关照他。宁做鸡头,不做牛尾,让孩子也体会一下优生的感觉吧,再说,费用也会低一些……”

梁进发妈妈听了她的话,心稍稍安定些:不用坐牢,不用丢人,又能一样读书,还省钱。她慢慢恢复点意识,在贾主任的劝导和指点下,写好简短的转学申请,签了名。

梁进发妈妈签完字就带着儿子走了,李红英给批了一天假。贾晴立刻开启了听电话复电话的忙碌模式。陈芷汀无所适从,回到办公室想征求岳晓明的意见,岳晓明戴着耳机在电脑上码字,连叫两声都没有听见,脸上是少见的冷峻严肃。张健正一连几天上完课就带上作业试卷匆匆走了。陈芷汀找不到人商量,呆坐一会儿又回到主任办公室。她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就是觉得不妥。

李红英跟吴主任商量了一下,让陈芷汀回去休息,别再纠缠不休。学校那么多的事,不能在一件事上滞留太久。李红英直接打给裘江,告诉他陈老师情况不太好,她非要坚持处理学生问题,恐怕对身体不利,学校固然希望老师忘我工作,但身体是根本,根本垮了工作必然受到影响,麻烦他劝陈老师回家休息。

裘江不久前才与李红英联系过,交流了学生家长敲诈陈芷汀和自己的事。杨洋已经告诉了李红英,确有其事。先是陈芷汀自愿,然后是家长得寸进尺。裘江立刻答应了。电话接通,陈芷汀乖乖地起来走了。

刚出办公室,李红英叫住她。

“你问一下课代表前面的课上得怎么样,不行你得补一下。这可关系到你班的成绩和排名。你对着一个末流学生巴心巴肝有意义嘛?家长又不买你的帐。个中要害你自己体会。我看你脸色不好,回去休息吧。”

休息?这种话来是让人休息的嘛?

陈芷汀口中发苦,耳朵一阵阵嗡鸣,进入小辅导室坐了一会,晕眩轻了,起身回家。

裘江知道劝不住,只将了一军,说:“工作很重要,再病了,叫女儿请假照顾你。”

那怎么能行!陈芷汀想都没想就中招了。

回家吃了药,睡了一会,陈芷汀又在心慌意乱中醒来,醒来就躺不住,想到有自己一节自习课,不上又拉下进度,又回到学校。梁进发没有跟妈妈回家,这让她心里稍微安稳一点。语文自习结束后又打给梁进发妈妈,说在转学申请批下来之前可以继续上课。梁进发妈妈半天没有吱声,然后轻轻挂掉了。陈芷汀感觉她可能在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这个推测让她又好受了一点。微微笑着,她也轻轻放下话筒。

度日如年。这一天太多事了。

体能训练时陈芷汀又没去,她不想再走了。坐在办公室,听到运动员进行曲停止了,体育老师没有叫4班留下来重新跑圈,感觉可以放心地下班了。

又叫来班长佘晓凤,让她认真查看卫生和晚自习前的纪律,老师晚上不来了。佘晓凤懂事地说:“老师你去休息吧,同学们都做惯了的,你放心吧。”

正要走李红英又过来,脸色很奇怪,才讲了几句话陈芷汀就不高兴了,苍白的脸因为生气呈现青紫的颜色。

“我是住院啊,学校该扣的钱都已经扣了,怎么还要把住院期间的晚修补上?这是什么道理?”

原来陈芷汀住院期间有两个晚自习,安排了其他老师顶班,现在陈芷汀回来了,顶班的老师希望陈芷汀“值回去”。也就是说,住院期间白天的工作算病假,扣工资不补工作量,但是晚上的值班还要补回去。

陈芷汀知道初三晚修大家都很辛苦,能把帮自己值班的老师替换回去休息她也愿意,但若这样“值回”住院期间的晚自习,一周要上三四个昼夜班,身体怎么吃得消。而且这不是工作态度问题,这样做没道理。

李红英看着陈芷汀的嘴唇发紫,想到就是因为心脏病导致一般性的感冒变成重病,心里开始后怕。万一就在我面前扑倒下来?口风一变:

“算啦不理他。韩敬权这种人一点亏不能吃。你回去休息,我想办法。”

我能想什么办法?找毛副校长和吴主任,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惹一身骚。一咬牙,直接找老大。

“你们做年级工作就是这样的?陈老师住院一星期,回来还要把晚上的值班补回来,谁的规矩?住院已经扣了工资,还补什么?如果是调休,自己调自己补,性质不一样。”

“有什么意见?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多值一个班就受了天大委曲了,那代课的呢?是不是让学校用桥子抬着去?什么风气!”

李红英心情舒畅。再去找毛副校长和吴主任商量具体操作,一个小时后给陈芷汀发了短信,好好休息,晚自习不用补。毛副校长随后在学校工作平台上发布最新请假制度:凡生病住院、有医院证明的病假及事假超过三天的晚自习由年级安排,一律不用补回;自己调休或请假不超过两天的,自行调换,年级不予安排。

“陈老师你真是行,住个院都能为学校完善工作制度。”

岳晓明啧啧称奇。陈芷汀不明白他的脸由冷峻转晴朗的原因,懒得问他。张健正不在,岳晓明古怪,陈芷汀找不到透气孔,想问一下梁进发突然的爆发要不要紧,又懒懒地放下了。十四五岁的男孩,正是青春期,偶尔失控一下很正常。

回去的路上看着棕黄的树叶旋转着慢慢飘落,将夏日单调乏味的马路渲染出一派秋意,囿于校园的双眼终于跳了出来。道路尽头的夕阳依然是孤身,没有一片云彩烘托,青灰的天幕衬着圆圆的橙红,宛如一个落单的灯笼。好在灯笼下是穿梭如龙的车流和行人,一格一格的楼群参差错落,接住了缓缓下沉的落日,给它的孤独添上了一丝人间的气息。

陈芷汀似乎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又抓不住思绪的来源和去处,只有一声叹息,与落日做了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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