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教处吴主任、李红英级长，肥仔父母，全到齐了。刘恺一直在哭，也不知他哭什么，赵阳春脸色苍白地安慰他。李红英晕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三个学生中就刘恺口齿伶俐，说事清楚，他又在哭。
哭什么？！慢慢问吧。
吴主任负责初三年级，也是人到中年了，希望在她这一级就把这事压住，闹到校长副校长亲自出马面子上就不好看了，影响扩散出去，学校也不得安生。已经跟李级长悄悄商量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如果家长无理取闹，势必在李级长这一关就把他们的嚣张气焰绞杀封死。
负责护士看是那个肥壮的孩子把老师气晕倒了，气得不行：要是出意外你得担责，别想着让我们背黑锅。让他打电话叫父母来解决问题，没想到那胖孩子哭哭啼啼话也讲不清楚，把电话接过来自己讲，家长在那头气急败坏，不容她多嘴，知道坏了事了，赶紧又拨了学校的电话。看到那孩子的父母上来，悄悄躲开了。
妈妈一看肥仔满面是泪，额头上一块红印子，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搂着儿子哭起来。有了母亲的响应，肥仔已经收束的哭声又雄壮起来，古怪的男中音配合尖利的女高音，直搅得整个一层病房都波诡云谲。能走动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伸头探脑地围观，场面很不乐观。
肥仔爸爸看在场的领导和老师看着肥仔的目光都不够亲切友好，趁着肥仔和他妈妈高亢的男女二重哭，打电话叫来了几位亲戚。
李级长想先跟他们说一下大致情况，肥仔父母坚决不听她的任何说辞，一定要等亲戚朋友全到齐了才说事。亲戚朋友到的时候，教数学的杨洋老师也到了。杨老师是吴主任叫来的，当然是在李红英嘀咕之后。肥仔数学成绩很差，在家长要求下，杨老师给肥仔补了一阵数学，家长除了对班主任陈老师恭恭敬敬外，还能把杨老师看到眼里。这事李红英知道。
教师节杨洋收到的那一捧花就是肥仔爸送的。担心班主任和其他课任看到了有意见，他特意拜托花店将花送到杨老师办公桌上。节目期间家长送给老师的花束果篮都放在保安室，难免有老师寻找时翻翻看看，如果是儿子的其他老师看到花束——肥仔爸爸是个有心人，想得细，做事务求经济实惠又安全。只是没想到保安不给花店的人进校园，只能且必须放在保安室，通知老师自己来拿。正纠缠间，李红英经过，保安让她带进去。送花小姑娘特意叮嘱：“告诉这位老师，不要让别的老师知道，因为只给她送了花。祝福卡看完就收起来。”
李红英待她转身走了，立刻从花丛深处掏出祝福卡。落款是赵云杉先生。就是赵鹏——肥仔的爸爸。心里头哼哼唧唧地想，咋不委托到陈芷汀手上呢！或者张伯明张健正。哼哼，那就好看了。自己身为级长，不能平地搅风波，压下一颗不忿的心，将卡片塞回花丛深处，放到了杨洋的办公桌上。
一会又来了两个男老师，徐前进和黎明。徐老师住在学校，黎明老师对“家闹”有点小经验。李红英叫他们来不是要打架，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万一……
杨老师已经听李红英说了详细的情况，又悄悄问了赵阳春，心里有了数，也不出声，在旁边站着。李红英等家长叫的亲戚全到场后，当着所有在场人的面把情况讲了一遍。肥仔父母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有心想叫亲戚们先撤出去，又不好开口。
李级长讲述时，肥仔已经收了声，看着杨老师责备的目光，心虚地低下头。李级长讲完后爸爸妈妈疼爱的目光转眼变成恨铁不成钢的冷光。肥仔开始打抖。妈妈看着宝贝儿子，又恨又心痛。突然冲过去用手指点一下肥仔的头：
“老师说的对嘛？啊！对嘛？你是真的冷才要老师的衣服是嘛？！”
肥仔没有领会。妈妈又气愤地用手指点他的头：“谁叫你跪的？谁叫你跪的？没有人逼你你跪什么？你找死啊——”
肥仔突然好像明白了，用变了腔的调子大声说：“不是我要跪的不是我要跪的——是老师——是老师逼我的——是老师——”突然看到旁边站着的刘恺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自己。眼看刘恺又要气哭了，肥仔收了声。
李红英气得一拍桌子：“闹够了没！”
肥仔妈妈立刻把矛盾转移过来：
“为什么不让我儿子说话？你们学校就是这样没有人性嘛？冤枉我的孩子还不许他说话！学校怎么都这样？你们是办学校还是办监狱？——
“你们当领导的，不去关心学生，天天贪污腐败，你们怎么办学校的！——”
……
“我了个去，越是没理越是大道理满天飞。”黎明呵呵地闷笑。
“用真理做榔头砸别人，砸死一个赚了，砸死两个就赢了。”徐老师顺着黎明一起讲闲话。
“呵呵。你们两个体育老师倒上纲上线了。怎么？大学的训练课是哲学老师教的？”杨洋翻起眼白嘲笑二位。
“那倒不是。听别人闲谝，贩卖来的。是不是徐老师？”黎明很得意。
角落里的三个人跟随主会场的斗争开着小会，主会场的斗争已经进入决定胜负的关键时期。
你方运用高高在上的非理性言辞进行无确定方位的全面攻击，我方决不跟着你的高调跑路。事实胜于雄辩，理论来源于实践。
睁大你的——眼睛——差点忿出极端不文明的“狗”字——看清楚！
“我们学校没有人性？你好好看清楚：这些花篮果篮都是学生家长送给陈老师的！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没有人性的学校会有这么好的老师？你省省吧！”
“我们学校的学生，个个优秀——看一看，刘恺，赵鹏的班长，年级前列，品德优异。这一个，赵阳春，性格阳光，尊师守纪，关心同学，热爱集体——我们学校是百年名校，能进去就了不起了！当然啦，也不排除个别——哼哼！”
……
李红英一来就发现那些摆着的花花朵朵都是送给陈芷汀的，最初看到心里还酸溜溜的。她也住过院，通常就是学校工会送一个果篮，二百元住院补助，科组、级组各送一个果篮，有心的老师会例行凑个份子，一人五十，也就二三百元一个包，收了也不多，不收也就算了。不勉强。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陈芷汀这才住了两天就一次性收到这么多花篮果篮，工会、年级和科级还没有来看她……她不禁对陈芷汀刮目相看。以前只是觉得她负责，现在看看，不光是负责的问题。李红英的酸溜溜经过自己的分析和比较，很快上升为佩服和羡慕。
肥仔爸妈也看见那红红艳艳的一堆了，进来的亲戚朋友也不是瞎的。肥仔妈妈脸色慢慢变了，心虚的扭过头。肥仔爸爸一直没出声，条件反射般看向李级长手指的方向，低头掏出烟盒。肥仔妈妈再看看身后跟着的亲戚，跟谁赌气一般重新鼓起斗志。
正闹得不可开交，裘江回来了。
李红英如同看到大救星，冲过去拉着裘江的手进了休息室。李红英不想再跟肥仔父母啰嗦，直接告诉所有人这是本市有名的裘大律师，陈老师的爱人。肥仔父母一听是律师，不知不觉气焰下去三分。裘江听完事情的经过，一句话不说，过去望了一眼急救室，明白也帮不上什么忙，又回来。
裘江招手叫那两个一起来的学生过来，指着肥仔父母轻声说：“去，你们给叔叔阿姨讲清楚。”刘恺还兼任语文科助理，帮助薛靓靓领读课文，对肥仔把老师气昏过去既伤心又自责，不仅说了他自己乱磕头的过程，把他在班上胡说八道、胡作非为的事也讲了几件。
“总是带不健康的书回来，在班里传来传去。”
“每次老师都给他机会，从来不珍惜，也不改正。”
肥仔妈妈扭着脖子望向空白的墙面，不再说话。
裘江忍住一口恶气，拿出手机来：“大家都别争好吧？都别争。我报警。小孩子说谎还是说实话，对警官讲，我们先不计较。作为长辈，孩子老师生病了，不关心也就算了，带一帮人来医院闹事，诬蔑老师，影响医院治安，影响其他病人，犯了什么法，想必你们也清楚。”
又一指那两个学生：“你们俩是第一人证，把过程写下来。”
又一指李级长：“学校要保护好他俩不能受到任何威胁。”
“好好好。”李红英立刻心领神会，像捡到宝贝一样把两个学生拉到跟前守护起来，特别是刘恺，身材高挑、五官清秀、语言流畅、是非分明，一看就是家教很好的孩子。
“怎么样？”裘江举着手机询问肥仔父母。医院的保安早上来了，三个，站在外面，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肥仔父母被裘江的气势镇住了，万一真的到法院对质，自己孩子的作法在亲戚朋友面前传开，也不好看。特别是杨老师在旁边坐着，面上倒是淡淡的，想必心里也会有什么想法。在学校给孩子上课他们倒不在意，拿公家的钱教育孩子是应该的，但请到家里教孩子就不一样了，自己付了工时费，怎么着也得在老师面前要个体面。若让老师认为自己是个胡闹的人，对孩子的辅导恐怕要打折扣。态度很快发生了转变。几个亲戚看看形势不对，慢慢退了出去。肥仔的爸爸率先站了起来，瞪了一眼肥仔和他妈妈，慢悠悠地解释开了：
“我这儿子，都是被他妈惯的。看什么电视剧小品剧，看过学样，认错下跪，他妈妈还笑得哈哈的，我说不行也不听，唉，我也没太在意……你们看现在的小品，都大老爷们，动不动就下跪，动不动就下跪，给孩子的影响，太恶劣了，真得管一管了。这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松松地抱下手，出去了。闹腾了一两个钟，他轻轻松松几句话，这事就过去了。
吴主任松了一口气，握着裘江的手说：“还是做律师的说话能切中要害。唉，我们学校啊，现在是弱势群体，学生一批一批成人成才没有人歌颂你，有一个学生出点事，哎呀，我们就完了，不管有理没理，先赔钱，再赔礼。——哎，没办法教没办法教。”
“教育法。教育法是最没用的法。你们当律师的要帮我们呼吁一下，维护一下老师教育学生的权力。……”
“就是的。一到教师节，就说长工资，过了教师节，工资就明涨实降……”
李红英狠狠瞪了一眼这个画蛇添足的家伙。什么节骨眼上，说这种话，脑膜炎啊！没素质。徐前进老师发觉自己的话不对路，赶紧住了嘴，叫上黎明，带着学生准备走。
裘江听得烦，正想摆脱这些人，突然窗户外面传来杀猪般的哭声。是肥仔。李级长趴到窗台上看，就在楼下，肥仔的爸爸正在揍他。
“打得好！这样的祸害。上梁不正下梁歪。打去。使劲打。”
“这样的老子娘，难怪养出这样的祸害！”
“该！活该！”
裘江看着恨声恨气骂个不停的胖大级长，突然觉得她也蛮可爱。
李红英叫杨老师和吴主任也走吧，杨老师小声问：“我们这算加班嘛？”李红英极其轻微地点下头。吴主任耳朵尖，听到杨老师跟级长讨价还价，脸色一沉又很快收起，转身面对杨老师赞赏地说：“课任老师也能够在下班休息时参与学生的教育管理，可见我校的全民德育已见成效啊。”小杨对此高度评价没有什么反应，冷着脸不回复，李红英赶紧点点头说：“是啊是啊，吴主任领导有方，老师们都很给力。”黎明挑起眉毛向小杨求证是否算加班，李红英不动声色地对徐老师和黎明微微点点头，徐老师沉静的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他家庭有点小困难，学校有加班的事都会找他，他也一向很尽力。
“都是给陈老师的。哇，这么多，而且都是学生家长送的哎。”
徐前进老师和黎明等着主任点头同意之后好撤退，无聊中翻看花篮中的卡片，满眼的羡慕和崇拜。吴主任眼神一亮，也看过去，很快低垂下眼睑，摇摇头，似乎表明这样不好的意思。黎明看出来了，立刻不乐意了。
“吴主任，这你还觉得不好？这是多好的老师啊。那么多家长送花来！哇塞——我要这样——啊呸！”黎明突然发觉这样说似乎咒了自己，立刻收了声，又转向杨洋：“洋洋姐你说，你服不服？”
杨洋没有羡慕，只有嫉妒。看着那么些花花绿绿的，她心里掩藏不住的是羡慕加嫉妒，看着吴主任的表现，她增添了不屑。我就是嫉妒了，怎么了？我嫉妒证明我佩服她行，得到了我得不到了。看看你这个领导，有这样的老师应该面上有光，至少也应该像李级一样大张旗鼓的宣扬，竟然还摇头。怪物。
杨洋把视线转向吴主任，也同时转移了黎明的追问。吴主任赶紧解释道：“我摇头是因为担心，万一有哪个好事的人说我们将老师住院的风放出去，明示或暗示家长看老师，送礼物或礼金，这样就违背政策了，有损学校荣誉，不是否定陈老师的工作。家长这样关心老师当然证明……”
“哎算啦算啦——你们当领导的怎么说都有理。这哪跟哪呀。家长来看老师竟然会有损学校荣誉，你有没有搞错？你请他来学校谈他孩子的问题，人家都未必肯来，还会到医院来？还用明示或者暗示？”
“黎明，怎么跟主任说话的！”
李红英也觉得吴主任莫名其妙，但年轻人这样口无遮拦也不好。吴主任心中恼火脸上却还是笑笑的，看了黎明一眼，没再接话。这种年轻人，当初怎么进我们学校的？不可重用。徐前进对黎明挤眉头，黎明不当一回事。他跟韶光主任在一起，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裘江过去急救室又看了看，回来发现老师们都没有走，非常感动，握着吴主任的手说：“辛苦了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医生说了没有大碍，明天一早就可以回病房”。
吴主任如卸重负，也紧紧握着裘江的手：“陈老师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老师了，你看这些……”她一指那些花篮果篮，“就可见她多受学生家长的爱戴，也可见你很支持她的工作，你也辛苦了。老师工作忙，家里的事你也一定没少做，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李红英在旁边听着怎么觉得不对味，好在裘江很快放开吴主任的手，与她的握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陈芷汀看着斯文秀气的一个人，竟然找了这么个粗放硬朗的男人，看着不是很般配，但再一想，也应该，互补嘛。
目送小杨等人跟在吴主任后面走了，李红英回到病房陪着裘江到夜里两点，陈芷汀心跳血压各方面正常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