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姹紫嫣红

裘江在往回赶。他要在这两个人把他和蒋纹纹的事告诉陈芷汀之前主动说出来。主动和被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局面。至于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及男人,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他的眼中只有两点,其一是合法与不合法,其二是使之合法与不合法。

出发之前他犹豫了一下,想先跟蒋纹纹讲清楚再回去,考虑到这是一项比较艰巨的工程,索性算了,发了个信息,说老婆病情严重了,医生叫他回去,处理好就立刻赶回来。什么事情“处理好”他没有明确,是老婆的病还是他的婚姻你自己理解。这一次,他没有加什么“宝贝我爱你”或者“我会想着你”之类的话。

裘江急急忙忙又回到内科住院部,走出电梯,他有点发呆:正对电梯的前台一侧摆满了花篮、水果篮,姹紫嫣红,煞是好看。住院部长年散发消毒药水的楼道,此刻流淌着清冽的花香,让冷清滞重的绿色通道有了静默的春意。裘江深吸一口气,紧张的肩颈松驰下来。

谁送来这么多花?有病!念头刚转,眼睛瞟到一张卡片:敬爱的陈老师……他突然明白了,学生,或者家长老师们来看陈芷汀了。难道是病房里不让摆这些东西?或者摆不下,护士把它们拿了出来?

看到裘江,年轻的护士露出可爱的微笑。一定是看在鲜花水果的面子上赏他的。裘江心里有一点异样的感动。他也笑笑,招招手准备走过去。

“看样子您太太是个好老师。好多学生家长来看她。啊呀,我们轰都轰不走……”一个年长的护士过来与裘江并肩走,边走边说,“您太太让我们的姑娘们挑几个果篮花篮拿走,您看呢?

“很好很好。你们吃吧,不要浪费。”

护士笑了,“那我替小姑娘们谢谢你啦”,点点头,向前走去。

裘江再进去看着陈芷汀,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因为那些飘香焕彩的果篮花篮,她的身上似乎笼罩了一层纯洁而高尚的光芒。这个在他的眼中已经像脱了水的花瓣一样的女人,女儿的母亲,他的第一任女朋友,第一任妻子,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琐琐碎碎,不懂风情,竟然会有那么多学生老师家长敬重她、爱戴她,特别是在现如今的社会风气中。这实在有点想不到。

陈芷汀的脸色还很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询问一下身体状况,裘江殷勤地忙里忙外。陈芷汀倚靠在床头,看着裘江进进出出,洗洗涮涮,面上显出很受用很爱慕的神情。感觉到太太温柔爱慕的眼神,裘江身心通泰,一时之间,把蒋纹纹抛到了脑后。

“老师们要来,我没同意,说医生叫静养。”陈芷汀微微笑着,“老师都忙死了,正是单元考的时候,又改作业又批试卷,算了,不想打扰大家。”她的视线跟着裘江走,嘴里在慢慢絮叨着。裘江让自己尽量显出很忙碌的样子,不与陈芷汀的视线对上。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注意过两个人的视线对上会有尴尬紧张不自然的情形出现。

“那么多花和水果哪来的?”

“学生家长送的。有学生打电话给父母说我生病了,换老师上课不适应。家长可紧张了,赶紧过来看看要住多久。就几天时间,好像要给孩子换老师一样。现在的家长把孩子的话当尚方宝剑呢。”

陈芷汀一下说那么多话,有点气喘,闭上眼睛眯着。裘江看她虽然闭上了眼睛,面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清肃的面容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吸引力,像一束光,一束在早春微微显露的熹光。忍不住看得呆了。

他知道学生家长蜂拥而来探病的情形让她非常愉悦。这种愉悦是不是另外一种享受他不清楚,但如果换了他,突然之间有那么多人关怀,不包含功利心的盼望你早点康复,一定会非常有成就感。至于因为担心孩子而盼望老师早点康复算不算功利心,裘江没有想那么多。他从自己对女儿真真的老师的态度来判断,能来医院探望老师,这个老师得多么合乎他们的心意呀!真真读小学六年了,教过她的老师也有好几十个,她主动要求去探望的老师只有三四个。

听从太太吩咐,裘江打开床边留下的几个水果篮,想挑出女儿爱吃的水果。拿开一盒滋补品,他愣了一下,看看陈芷汀,没说什么,将滋补品放一边,又重新检视那五六个水果篮,一个花篮,一束捧花,然后挑挑捡捡地装了一包,顺手将捧花拿上,水果给女儿,花就让女儿送给班主任。

想到女儿,裘江有点发愣,默默将花篮放到茶几上。这段时间他的脑子里缠绕的都是蒋纹纹的追问和如何跟陈芷汀摊牌,女儿完全忘在了脑后,惭愧之情如水底的沉木终于摆脱层层水藻的缠绕露出主干。偷偷瞄一眼陈芷汀,看她还眯缝着眼,双手合拢放在腹部,面色苍白而宁静,脸上淡淡的笑容还没有散去,似乎沉浸于某个时刻没有醒来。裘江恍然感觉陈芷汀的神情态度有点像观音菩萨,又有点像某个模糊的梦中人。宁静淡然,蕴含一种无以名状的慈悲、哀怜、忧伤、随波顺行的淡漠。一阵恍惚。他好笑地摇摇头,收好东西说声我去学校了,赶紧走了。

但他不想见真真,心里觉得别扭。看着真真坦率、稚嫩的脸和忧思重重的眼,他心口浮起一块说不清是什么的物体,阻滞血液的流动,硌得心尖难受。他把东西放在门卫处,发个短信给班主任,班主任却立刻打来电话,说真真就在身边,让她现在去门口拿。听到老师对真真说话,估计真真走了,老师接着说:“真真同学最近好像有心事,上课发呆不听讲,作业也不认真,你最好陪她聊一会儿,我给上课的老师说一声,给她请会假。”

裘江估计真真在接受老师的批评,心里更是沉甸甸地难受。真真是要强敏感的孩子,在后面站一会儿都像天塌了一样,被叫到办公室批评……裘江不敢想下去了。

几天没见,真真高了,也瘦了,看到裘江,苍白的小脸露出胆怯的神情,看到裘江脸上的笑容,才扫去胆怯。灿烂的笑容铺了满脸,一下扑过来,让爸爸抱起来兜圈子。裘江没有这种热情,却极力显出像女儿一样的开心和真诚。孩子的心最通透,眼睛不掺假,只抱了一下,真真就发现了问题。

“爸爸你怎么来啦?老师叫你来的吗?”真真眼看就要哭了。

“不是不是,别怕。”裘江摸摸真真的小脑瓜。

“那——是不是你和妈妈有事要办?”真真突然警觉起来,瘦条条的身体僵硬得像初春的寒枝,因为兴奋泛出红光的小脸又瞬间恢复苍白。

裘江反应非常快,这种情况下只有真话才能对抗对真相的质疑。“妈妈被学生传染了感冒,到医院输液,我回来看看她。”

真真的眼泪一下溢出眼眶:“妈妈好辛苦的。妈妈累病了。”

“是流感。我过来时已经退烧了,没事了妈妈才让我来看你。你要这样妈妈该担心了。”

真真立刻擦干眼泪,又拉着裘江的手不放开。裘江突然心里一动,感觉真真知道了什么。他不敢问。真真也不说。上课铃响了。裘江没敢把老师已经给她准假的事告诉真真,他害怕继续与女儿呆下去,心虚让他开始冒汗。

“爸爸你要对妈妈好。妈妈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了。我班上有个同学的哥哥是妈妈的学生,她知道我妈妈是陈老师一下子可崇拜我了……”

“爸爸你是不是嫌妈妈老了?其实妈妈一点不老,她可漂亮了呢,她就是不爱收拾,等我考完了我帮你把妈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你走到哪里都倍有面子……”

“徐珊阿姨穿那些时髦的衣服一点也不好看。妈妈穿上才好看呢。连小佰都说我妈妈比他妈妈有气质。”

裘江突然明白了问题所在。小佰是徐珊的儿子,他们这些孩子在私下一定有联系,而且是关于大人的。

涂亮!这个哈怂。把他当作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想不到他放完枪开完炮,跳出战壕就把他给卖了。

救命的第二遍铃响了。

“真真你该去上课了。你放心我会好好跟妈妈在一起的。不要听别人胡言乱语,你跟妈妈在爸爸心中没人能比得上。”,

“真的嘛!爸爸你说话算数?”

真真昏昧的眼睛突然放出异彩,苍白的小脸又红润起来。裘江的心一下热了,鼻子有酸酸麻麻的感觉。

“爸爸我们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坏蛋!”真真又高兴起来,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盖章!”她大喊着,用力将小小的嫩嫩的大拇指摁在爸爸并不干瘪也并不饱满、并不坚涩也并不柔软的大拇指上。裘江感觉脑袋似乎被一记小钉锤“咚”地敲了一下,用力不大,尖锐的痛感却径直传到心脏。

小小印章。他悄悄甩甩手,缓解电击一般的酥麻痛。

“爸爸你记住了,我是你的小情人,妈妈是你的大情人,你不许再找情人了。”真真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地盯着裘江的眼睛。

“怎么会呢?当然不会啦!”裘江夸张地大叫。“你听谁污陷爸爸?一定要反击,这叫做贼喊捉贼,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

“对!就是这样。必然滴。”裘江突然信心满满。

反戈一击。倒打一耙。漂亮!

涂亮!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挖别人的挖埋自己。徐珊那身板,够你喝几壶了。活该!

裘江得意地笑了。看到爸爸的笑,特别是对贼的判断和反击,让真真开心地跟着爸爸“咯咯咯”地笑起来。

“来,这束花是家长送给你妈妈的,有很多,爸爸挑一束你送给班主任宋老师。”

“不给!这是妈妈的,谁都不给!”真真的眼圈又红了,紧紧抱着妈妈的花。

“好好好。”裘江赶紧点头,将花放到身侧,“我再亲自送给妈妈好吧?”

真真含着泪笑了。裘江的鼻头又有点发酸。

真真看出来了,用力抱一下爸爸,跳起脚亲了一口,嘻嘻笑着跑了,轻盈的背影像一朵柔软的花瓣在风中飘浮。

看着女儿的背影,裘江的眼泪慢慢忍了回去。老婆在医院里,女儿在书山题海中,他却沉溺于那一具纤细柔软的肉体,颠三倒四,完全忘记了跟自己血肉相连的两个女人。他对自己的行为充满了厌恶。这种厌恶很快转化为对纹纹的鄙视。在这一刻,那具年轻美丽充满诱惑力的躯干变成了一块鲜红的肉,饱满多汁,弹性十足。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以俘获男人为目的,俘获男人的目的只是享受物质上的刺激,可是男人却并不以为这是一种对自我人格和智力的轻视与挑战,不仅不这样认为,甚至还以能够成为这样的猎物感到骄傲和自得。裘江以为他不是这种低智商的男人,不是那种以恣情欲海为骄傲的男人,不是那种把拥有额外的女人标记为一种成功形式的男人。可是从真真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小佰对他的评价,小佰的评价就是徐珊的,徐珊的评价就是大众评论员的,就是所有人的。在这点上,徐珊够格充当大众代言人。

裘江把花放在保安室,写上宋老师的名字,又发了短信。回到车里,神思倦怠,感觉打了一场小小的遭遇战,筋骨未动,浑身是伤。有警灯在车旁闪烁,他才启动车子离开学校。他不想立刻回去,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捋捋混乱的思绪。

再回到医院,陈芷汀进了急救室。

什么情况?

走廊里站满了人,有老师,学生,领导,还有辨不清身份的男女若干,脸色黄中带黑,有点像找碴打架的样子。裘江以为跟他没有关系,正奇怪医院怎么能让这等男女混进来,一个健壮朴实一脸深沉的四十多岁妇女奔他而来。

“您是陈老师老公吧?可出大件事了!”

陈芷汀住院后,李级长把肥仔叫到办公室,狠狠批评了一顿。肥仔听说因为他乱开玩笑害得老师着凉住了院,哭个不停。下午体能训练,他央求两个同学陪他,李级长准了假,让副班长刘恺和赵阳春陪他一起去,晚自习前回来。李级长专门叮嘱他要向老师说“对不起”,叫老师好好养病他以后再不胡说八道了等等。最后还加了一句:

“要是老师生病拖了全班的课,看我不告诉你父亲好好收拾你。”

陈芷汀刚好点,白天来看的人多了,下午清静些,肚子又饿了。盼望裘江看完孩子赶快送点吃的来,肥仔赵鹏到了医院。肥仔还是施展老套路,站到病床前说了一句“老师我错了”就大张旗鼓哭了起来。陈芷汀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听着肥仔哭哭啼啼唠里唠叨,又烦又累,好不容易明白了,挣扎着说了句:“没事老师不生气。”肥仔光顾着自己哭得栩栩如生,没注意听。陈芷汀撑不住他的闹腾,招手让刘恺过来说,“带他出去吧,告诉他老师不生气,让老师好好休息”。刘恺和赵阳春过来拉肥仔出去,肥仔以为老师不肯原谅他,要赶他走,用力推开同学,飞快地转动脑袋和眼珠。他要想一个救急的招数。陈芷汀看他不哭了,挣扎着坐起来,刚想说句话,“扑通”一声,肥仔跪下了,大声哭喊:

“老师我错了——老师你原谅我吧——老师你不要告诉我爸爸——”

学生、老师,连病房中的其他病人和家属都吓了一跳。值班护士听到动静也进来了。陈芷汀紧张得直抖,又怕护士呵斥肥仔,对护士摆摆手表示没事。护士虽然很诧异,但也不想多事,走了出去。陈芷汀强撑着坐起来,示意刘恺拉肥仔起来。肥仔体肥肉厚,刘恺拉不起他,赵阳春是搞笑大王,这类苦情戏没有见过,紧张得使不上劲。男孩子处在变声期,粗重古怪的哭声像嗷嗷叫的小怪兽,可笑又可气。

陈芷汀拖着身子下了床,亲手来拉肥仔起身。肥仔直起身,就着膝盖往后移,学生和老师都以为他要自己起来,放了手。

“咚”的一声,肥仔磕了个响头。

陈芷汀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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