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

一贯早起的陈芷汀被客厅的早间新闻唤醒。裘江已经先她起床,穿着睡衣看新闻。客厅很冷,裘江似乎一点没感觉。陈芷汀感觉到了温暖。房间里多出一个男人,似乎空气里都有暖气在流动。看他似乎很闲,提出让他去看看女儿,顺便问问班主任近期的学习情况。有两个晚上打电话到宿舍,真真都没在。要休息了她能干什么去?裘江立刻要换西装去上班,让她去。

陈芷汀的心里只想与他发生点言语上的纠葛。有争有吵,让她心里安定。

“我天天都忙死了,哪有时间跟班主任聊。”

“你不就是每天两节课嘛?有啥忙的。”

“那你不是更没什么事?十天半月才打一次官司,两个钟就结束了。怎么天天坐书房里不出来!”陈芷汀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有没有异常的反应。她没有捕捉到值得怀疑的微表情。

裘江的恼火很符合常规表现。

“你懂什么!为那两个钟的官司我得收集多少资料?跟当事人谈,跟相关人了解情况,分析研究,预想对手怎样出招怎样个个击破——跟你说不清楚。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个你懂吧?为了那两三个钟,我们得忙一两个月,还不一定马到功成。你懂嘛?”

陈芷汀等他脸红脖子粗地说完才慢悠悠开了口:

“对。你打完这一场OK收钱。我们呢?为这两节课要备课上课课后作业,上完两节课还有无数个两节课,无数个改作业、改试卷、自习开会见家长、教研体训日常巡查……”

“好啦!隔行如隔山。教育工作很伟大,说三道四很错误。”

裘江摆出表面认输实际不想听的姿态,摆摆手,进卧室换衣服。

陈芷汀想说的话没有说完,又缺乏一气呵成追上去狂轰乱炸的能力,泄气地站了一会,想抱一下再走,又没有拥抱的气氛。上班走人吧。

昨夜的柔情蜜意,到了第二天清空为零。路归路桥归桥,一点情面没有。说什么“理解万岁!”,做梦!还是“独立宣言”更衬夫妻心。

真真也经常是裘江的口气:“妈你一天到晚忙什么?总说没时间没时间,你不就是每天两三节课嘛,我天天要上十几节课呢,我才忙呢!老师选我参加手工报比赛,我没有时间,你赶快给我做一张,要保证拿上特等奖,最次也得一等奖!”

徐珊也是:“怎么又把作业带回来了?单位完成不行嘛?下班时间是你自己的,凭什么让工作夺去?老师职业病。非要把工作带回家来才心里舒服?都病得不轻!”

网络上更是邪门。老师嘛?有什么事?一天两节课,下班还开补习班,一个月的收入随随便便两三万元……真神哪!告诉他们,小哥们大姐儿别迷恋老师,收入只是疯话。朋友圈里找对象,一听说男人是教书的,所有女孩子全部向后转,怎么到了“人民公社开大会”的时候,老师不仅不能“诉苦把冤申”还秒变“地主恶霸”斩立决?

“对于强势群体,个别就是个别;对于弱势群体,个别极有可能代表大多数,因为强势群体基数小,弱势群体基数大。假如是犯罪,1%对1‰甚至百万分之一,多数人不会去算,但是1个,10个,100个,都会算。100个就是最多的。看看新闻报导,连续七八个,是不是感觉好频繁?折算到概率,那都不叫事。”

“你说的是什么吗?明确点!”

“举例说吧,一个区的学校,幼儿园到高中职中,差不多近百所,学校老师加起来上万人,与医生、法官、公务员相比,基数是最大的,按犯罪率比,多出一两个,犯罪率其实也低很多。但市民不按犯罪率看,而是看有几个人。100个人中有3个贪污受贿以权谋私,是百分之三;一万个人中有6个收取额外财物是万分之6,按犯罪率来讲,万分之六的群体素质优于百分之三,但是6是3两倍,于是民众就认定6的群体最可恶。”

“这样说也不对。普通劳动者按人数算岂不更多,也没见人骂呀。”

憨实的罗汉凑过来跟岳晓明开讨论会。

“已经见底了还骂什么?高层不屑于骂,底层当趣事看。老师不同啊,受过高等教育,经济地位却很底,喊着与公务员两相当,工资不得低于公务员,实际上呢?呵呵!甚至还出现越来越少的情况。没地位老百姓就不尊重你,不尊重你又让你教他最在乎的孩子,出了问题伸手就能打到你;中高层的知识分子也不尊重你,他们的孩子也归我们教,于是老师成为千夫所指。孤傲变孤寒,人人都可以骂我们。”

“说这个有意思嘛?关键问题不仅是老师的地位,师生矛盾日益尖锐化,重点还是独生子女问题。”

政治老师郁方平另有高见。

“独生子女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身上背负着社会、家庭、个人心智等等问题进入学校,学校只负责解决学习成绩。比如一个发热、断腿、皮肤病的人到医院看病,内科医生开了退烧药让他回家,在路上因为断腿疼痛难忍晕倒在地,家属去把内科医生打一顿。独生子女属于疑难杂症,只找内科医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打死内科大夫他冤不冤?只要老师处理问题,就等于接治了疑难杂症患者,就得负全责。家长对教育的焦虑很大原因是各种问题的转嫁。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脱节,我们没有家长学校,很多家长自己都没教育好。加上社会问题,老师再怎么能教也不能保全一方平安。”

郁方平侃侃而谈,不比岳晓明差。

“你也举个例子。”岳晓明也追责。

“我们看网络上吹捧的完美人生是什么?你负责挣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鼓励女生做寄生虫,做宠物,做花瓶。宁可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在自行车后笑,鼓励为钱出卖尊严和独立。我们教什么?自尊自爱,自强不息,靠天靠地靠祖宗不是好汉,能一样嘛?”

“是的是的。有一个知名娱乐人还不是也这样讲:我要是有个女儿,她老公必须能说,回家,我养你!否则就别给我假模假样地说爱她。大家都鼓掌呢!”罗汉接嘴道。

“我们教学生助人为乐,学生出了校门去扶跌倒的老人,结果被老人讹诈,哪个学校敢顶锅?”

“就是就是。”

旁听的老师都笑了。干脆放下手中的笔,专心聆听讨论会。

“老师说没规矩的学生没有家教,搁过去那是骂他全家。在旧社会要打手板,回家还得打屁股,你看现在,连家教是什么都不知道。”

岳晓明点头。“是这个道理。独生子女和家庭教育成为问题,没有出现研究解决的专家学者,都只是嘴巴上说说;社会风气的导向与学校教育背离,问题却集中到学校;最最金贵的未来主人公,被送到没尊严没地位没钱钞的老师面前。家长不放心,学校更糟心!”

“理解正确。以前读书不易,学费贵反而敬重教书先生。像民办学校,学费贵,家长恭恭敬敬。再看公办学校,每个孩子都读得起书,教书先生的地位反而降低了。家长望子成龙,又忽视孩子的遗传基因,回避孩子的学习态度,将焦虑转嫁到老师身上。老师呢?物极必返,知识在学校不当钱,干脆到外面弄钱……”

“是啊是啊——怎么弄钱呢?”

突然出现一个兴奋的声音,将玄而空的话题转到实实在在的钞票上。

岳晓明没有理会,举起双手做下压状:

“新时代学生出现的问题并没有相应的研究和解决,老师出现的问题也没有相应的指引,解决方法只有一个行政处罚。老师的精神压力加大,教学工作又因各类衍生事务变得叠床架屋,待遇的提高低于社会需求增长速度时,房贷、孩子入学、衣食住行,也成为他们的压力。世易时移,人心在变,家长在变,学生在变,老师也跟着时势在变,矛盾出现了,因为对老师的品评标准没有变,于是教育问题积铢累寸……”

“你文妥妥得有意思吗?!”荣耀想听明白话,特别是弄钱的问题,不耐烦地瞪了岳晓明一眼,“讲大白话。谁有闲工夫陪你练笔头。”

“老师也是人,补课收费,随波逐流,不是他的错。起码他还按劳取酬,你情我愿。”

岳晓明有点生气,他准备举鲁迅先生为例说明教师收入的今非昔比,被荣耀生生扼杀在萌芽状态。估计举了也要招骂:

就你,也跟鲁迅比?比个大头虾!

“你们语文佬就该骂,不然不会说人话。”荣耀直点头,“这才算说到点子上。随波逐流,不是我们的错。”

“看看你,‘我们的错’,这就犯了普通劳动者常犯的错误。”

“怎么了就,错哪了?”

“张三不是人,白马不是马,我不是语文佬。”

“小明可不是疯了吗?”荣耀又一撇嘴。旁听的老师又笑出声来。

“普通劳动者,没学过哲学,不懂‘张三不是人’很普通,你不懂就不应该了。”

“怎么张三就不是人了?这不是胡说嘛!”

可见老师也是普通人,普通人就会犯糊涂病。

“你要听,我就慢慢讲。举例子吧。小P伤害了动物,小P是大学生,大学生素质差,要加强教育。张三是老师,张三体罚了学生,老师体罚了学生,老师素质差,都该死!这就叫以偏概全,以个体代表全体。

“小P可以有很多身份。男生、独生子、大学生、失恋者、成长过程中无人陪伴者等,人们只选择他们需要的其中一个身份:大学生。张三是男人,是父亲,是老师,是单亲家庭者,是心理有问题者,是家庭不和谐者等,人们只选择其中一个身份:老师。因为教育问题使得攻击老师和大学生更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张三侵犯了学生,网民攻击的是‘教师’这一群体,而一个村的村长侵犯了村民,人们攻击的是这个村长本人。明白了嘛?社会舆论的不公平对待是社会焦躁病的直接原因。当然了,若违法犯罪的大学生和违规教学的老师达到一定的概率,那才能说明整个团体出现问题,到了这种程度问题就不在人身上了……个别人随波逐流不代表‘我们’。好了不讲了。当老师的,也要经常学习!”

岳晓明终于把荣耀顺脚踩了一下。

“凭什么老师就要懂?对着不懂的人,懂就错啦!”

“亲,不学习是真的错啦。老师就要经常更新思想,与社会接轨。”

切!众多的不以为然。

谁提供机会让我们学习更新?见天开会都是分分分,好不容易参加个学习,讲课的教授专家都不知道来干什么,吹完牛收个三千五千上课费就走人,白耽误我们下班时间。

“岳晓明,我看你应该去做客服,开口就是亲,也不嫌肉麻。”杨洋同意他的随波逐流,反感他的不能代表‘我们’,抓住机会讥讽他。

“我看你是肉酸了吧?天天亲也没跟你亲。”怼杨洋岳晓明从来不客气。

哈哈哈哈——老师大笑起来,对岳晓明自以为是的高明产生的疲惫,秒换到欣赏喜爱加赞美。

杨洋“啪”地一摔笔,不再搭理他。

张健正不在。岳晓明感觉跟其他老师说无法触及灵魂,干脆把不怎么感冒的李红英叫过来继续论辩。李红英倒是支持岳晓明的说法,个别不能代表全体,若偶尔代表了那只能就偶尔说事。总而言之:教书是软工程,是基础工程,要少些牢骚,多些干劲,才能打好基础,安定人心。

岳晓明瞪瞪眼,反驳不对,支持不会,把主会场让给了李红英。李红英提醒大家别跟着岳晓明瞎bb,咸吃萝卜淡操心,做好自己的一份事比啥都强。

“牢骚太盛防肠断!防肠断啊同志们,该干吗干吗!”

李红英想用一句话概括空谈误事(改作业、试卷)的行为,又想用一句话概括教书先生们瞎BB的毫无意义,都没想出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似乎也不好,只好用“防肠断”的健康警示表明自己的态度。

之所以召开这么一个空泛的讨论会,责任还在陈芷汀。陈芷汀进到办公室,没有一二节课,与岳晓明探讨老师工作量的问题,刚起了一个头,立刻秒变路人。岳晓明不知听明白她的陈述没有,将问题的重点从“工作量”转换到“攻击”上面,与一众没课的老师一通狂侃。陈芷汀只能愉快地听着,边听边改作业。

张健正进来了,没有打断岳晓明。岳晓明等着陈芷汀的表扬,陈芷汀却一直纠结在他与荣耀的一句对话上。

“老师不应该随波逐流。”

岳晓明呆了一下,不明白她的片子卡在哪个节点上。荣耀反应过来,转身听陈老师讲。

“老师应该——学会自我教育。”

没有学习,没有进修;学习的内容与时代脱节,进修的课程与教学无关;教授其实是“叫授”,专家其实是“砖家”;如此等等,都不应该妨碍老师们实行自我教育。

听到的人都有点发懵。

李红英觉得她讲的似乎有点道理,与自己心里想的有点小小的契合,但若赞同这种说法,似乎有点太“作”了。岳晓明和荣耀估计没有“契合”,没有接话。张健正没有听到前面的争论,听到了也会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打圆场般问“说什么呢,那么热闹又那么深奥”。陈芷汀把老公的话又复制一遍给他听,表达了想要学习更高明的答辩以期再遇到怼她的话可以怼回去的心愿。

终于有个不跑题的明白人讲明白话了。

可见语文老师最不靠谱,下笔一千言,跑题一万里——这也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陈老师,你听我说好了,记下来,再碰到类的质问,跟他死磕。为什么人人都能对我们指手画脚?臭老九啊臭老九,一臭毁千年。两袖清风。大家惯了,见不得你过点像人的日子。我们就该喝西北风吃糟糠饭?育着祖国的花骨朵,教着小家的太上皇,没地位!得不到尊重和羡慕的人能干好这份工作?我本人表示严重怀疑。这个笑话冷了N多年,先不说。前面说的不重复啊。上课、备课。今天上完明天上,上完一个单元,作业还没批完,作文还没看呢,单元考试,改试卷!两个班一百来份。试卷正改着呢,新课要上,新作业天天交,这还不算,班主任,天天看早读看自习看操看卫生看晚修看晚睡,看完一天回家,备课还得用下班时间。问题学生天天有事,家长打个电话来,自己打个电话过去,一天的课余时间就报销了,所有事情挤到下班去弄。再加上开会!大会小会科组会级组会交流会法制会防震防火防意外预警演习会廉政建设报告会,听课评课研讨课同课异构,上级领导通知检查、突击检查、考试抽查,查卫生、查课堂、查教案、查作业、查教师是否廉洁自律、是否有贪污受贿现象……考试分析,文字版表格版电子版;进修学习,学新技术运用,学了没机会用,学专业课学公需课学新课程研习……”

课间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张健正还没有将老师要做的工作说完,听的老师点着头表示认同,纷纷埋头准备上课。

陈芷汀松了一口气。

她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病源,只要被人怼一下就开始心慌,必须解决掉这个慌乱才能安心。

真是病了。她突然想起下午又要开会,可是她要谈的话还没谈,要改的作业还没改完,还要去医院。药又吃完了,裘江叮嘱再开点药,腿上的伤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薄的痂已经不知不觉蹭掉了,伤得最深的部位隆起深褐色的瘤状,有鸡蛋那么大一块,估计要留下瘢疤。医生叮嘱她隔两三天过来换一次药,她才去了两次,实在忙得走不开。买了筒裙和短靴的确对伤腿有好处,但又不能总穿,后悔没有多穿一套。换了长裤走得多了,又开始又痒又痛。不去不行了。

陈芷汀将张健正的限量版默想了一遍,想下次遇到外行指手划脚怎样反驳。想定了才觉得当老师主要是心累,那些工作比起四分一率的零点几分上,为这零点几分投入的无限精力上,都不叫事。张健正的言论只流行了几分钟。即使背下来,也有大把人与你理论,占不到便宜。不说别人,今年职中新上任的一个校长传出来的话就怼倒一大片:

你们天天喊着“空调空调”,明涨实降,你们怎么不去看看学校清洁工拿多少钱?一个月一千多一点,可是人家干了什么?从早上上班就开始打扫卫生,清洁校园,直到下班,休息最多也是在路边坐一坐。看看你们,还有办公室,还有椅子坐,有开水喝,知足吧!

校长的话一出口就有老师提意见,领导也觉得这样讲话不妥,学校嘛,当然是要培养有文化有思想有能力的新世纪人才,拿清洁工跟老师比,是尊重知识尊重文化嘛?正好要建一所新的初级中学,直接把这位校长调走了。据说这个校长原先是城建局的,工作出了点纰漏,调到事业单位。不懂教育也正常。

岳晓明时常振振有词,陈芷汀不明白他如此振奋的激情从哪里来的,也许他的工资翻一番,会有助于他恢复小知识分子穿长衫时期的从容儒雅。

张健正悄悄跟她说:“这就一典型。对个人现状不满,转而愤世嫉俗。”

“他为什么对现状不满?”

“这样说也不对,应该是把家庭内部矛盾转化到阶级矛盾上。”

“他的家庭内部有矛盾吗?”陈芷汀更奇怪了。张健正哑了口,嘿嘿笑笑不说了。

想想自己家庭内部也有矛盾,说别人干嘛?不过当然,人人家庭都有内部矛盾,知道的说一说也不碍事。嘿嘿又一笑。

隔壁办公室的老师下课时听到这边物议沸腾,端着茶杯过来,边喝热水边听听有什么高论。争论又扩大了,掀起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

“一百个老师中间出现一个败类,全部死光光。”赵启蒙也凑了过来。

“这概率也太高了。我们学校二三百号人,几十年了,不也只出了那么一两个嘛?据不完全统计,至少一万个老师中间才会出现一个败类。”

郁方平匿笑一声,不接话,回办公桌打开电脑看热点新闻。

这个败类是政治科组的,基本上是公开场合谈论的禁忌。因为处理方式备受争议,学校领导上上下下都不愿意提。反射到老师层面,也都自觉将之当作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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