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初一新生入校的日子正是最热的八月中旬。
热气腾腾的新生接待处冷清下来，一个面色焦灼、神色忧郁的女人重新出现在铺着红布的接待桌前，还算清秀的五官被青黄不接的气质破坏了。喜气洋洋的余温因为她的出现迅速冷却下来。
是找李桔的学生家长。冷晶晶的妈妈。
冷晶晶的爸爸冷浡然是学校的政治老师，教初三，已经提前跟李桔打好招呼，女儿不住校，走读。学校床位正好不够，又是本校老师，好说话。
“为什么不给我孩子住宿？我刚才去看了，没有她的床位！”
冷晶晶的妈妈很焦急，声音却飘忽不定，像苇叶划玻璃，有一两点的嘶啦声不够悦耳。
“冷老师亲自来办的，选择不住宿。”
李桔的脸已经笑硬了，仍然给出了更真诚更自然的微笑。
“不行。必须住宿。立刻给我办理！”
冷晶晶妈妈的声音突然失控，眼睛里有深深的敌意。李桔被她突然尖利的声音冲击得后仰，椅子差点翻倒。打电话找李级长，叫来爸爸一起商量。听说孩子她妈在，冷老师没有出现。
军训时期女孩的表现有点洁癖，很乖巧，话不多。很快同学给她起了绰号：冷冰冰。
教官在站军姿时逐一纠正不良站姿，拍到她的后腰时，她未卜先知地提前回头，瞪了教官一眼。年轻的教官红了脸。原先眼中只有新生，这一眼让他分出男生女生，女生分出美和丑。后面的几天，教官再没有肢体接触任何一个女生。
冷晶晶在结束前一天突然主动靠近教官。不知是因为过度警觉产生的内疚，还是教官浑身上下蒸腾的热气吸引了她，她的靠近超出了安全距离。李桔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几天的军训，摸滚跌爬，那些半大男孩子身上的气味她也有感觉。教官刚满二十岁，身上的体味比班里的男孩子更浊重。
李桔看出她不同寻常的亲热。教官有点不自然，跟同学的笑闹收敛了。他悄悄向后移动了半步，冷晶晶跟着移动了一步。他们已经肩膀靠着肩膀了。教官看向她冰雪一般的脸，那脸上浮现一丝粉红。
李桔看着教官的后背迅速湿成一大片，立即走过去让休息的学生集队，提前进入下一节的列队训练。
五天军训很快结束。教官跟同学们搂着抱着留联系方式时，冷晶晶没有出现让李桔担心的情况，像前三天军训结束那样，她冷冷地独自走开。除了一张全班跟教官的大合照，她没有在任何一张合影中出现。
冷老师又来找李桔，要求晶晶不住宿，说她不习惯，不合群，想要回家。妈妈嫌天天回家做饭麻烦，爸爸做饭，吃好睡好还能辅导功课。
李桔不知如何陈述晶晶在军训中的表现，冷老师回避的眼神表明他不接受任何谈话，李桔只能说这次办理好手续就不能改啦，一旦定下，就有等着住宿的学生填空位。
“行。这样最好。”
冷老师立刻转身离开。冷浡然在学校不算多出名，李桔没有注意过他。中等身材，偏瘦，脊背挺直，走路时习惯略略低头，似乎在平坦的路上思考一些无关大局的问题。五官和性格一样，平和柔顺，不犀利，加之淡黄的皮肤，是一个扔在校园里就如同一截粉笔一样的普通教师。教学认真，在政治课科组里可以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因为个性不鲜明，给老师们留下的印象不深。
冷晶晶回家的当天妈妈就过来学校把李桔痛骂了一顿。凭什么不让我的晶晶住宿？不合群咋滴？不习惯咋滴？我家晶晶学习好，比什么都强……
李桔听得莫名其妙，又没机会解释，哭完自己找晶晶谈，让级长找冷老师。冷老师客客气气，冰冷单薄的手握着李级长热情厚实的大手，表达真诚的感谢和由衷的歉意。李红英被那手握得冷森森，抽出来说没关系。冷老师拍拍她肩膀走了。走了以后李红英不明白自己说的没关系是什么意思。
冷晶晶只是看着李老师的泪水涟涟，什么都不说。
“去家访吧。”吴主任建议。
班主任有家访任务。第一个就是本校老师，也挺好。
“晶晶不在家里睡。”
看见李桔后面跟着李红英、吴志敏，晶晶妈妈愣了片刻，突然脸涌红潮，眼泛精光，拖着手把李桔拉了进来。大旱逢甘霖、久孤遇亲人的喜悦，不外乎此吧。
李桔脚不沾地进入客厅，勉强回头看看级长和主任有没有跟在后面。强烈的反差让她感觉很不安全。
让座沏茶洗水果，晶晶妈妈一气呵成，脸上洋溢着春节才会普降众生的喜庆。
“冷老师呢？”
“买菜去了！”晶晶妈的语气很冲。“做好饭我给晶晶送去！”
喜悦遭遇莫名其妙的降温。“你们找老冷？”晶晶妈又变回先前在学校吵闹的模样。
这女人真是有病。三个女人面面相觑。
冷老师回来了。看到三个女人严阵以待，他的反应只有一个：
“对不起吴主任。学校你是领导，家里我是领导，不需要你来指导。请回吧。”
“我们来家访……”
“出去出去——”
温和有礼的冷老师紧皱眉头，竖起的川字纹像一把经历岁月的铜锁，锁着深宅大院，锁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吴主任气得脸色发青，端坐不动，只有李桔站了起来。冷老师立刻瞅准胆小的下手，推推搡搡把李桔往外赶。李桔个头小，重量轻，级别低，不敢对抗老教师。看他的手臂伸过来，主动顺着手臂的方向走到门边。
拉进来是我，赶出去还是我。李桔要哭了。
领导不动我也不动。李红英稳稳地坐在吴主任旁边。
“我们不找你。我们来找冷晶晶同学和她妈妈。”
吴主任看着冷老师身后愤怒又紧张的晶晶妈妈，感觉这个家里有问题，有大问题。冷浡然是学校的骨干教师，一向温和有礼，不骄不躁，教学严谨，带班负责，在家里怎么变成另外一个人？
晶晶妈终于看清了形势。来者不是不善，来者也许是大大的善人。三个女人加上她就是四个，还怕一个男人不成？
“找我和晶晶啊？好好好，我打电话让她回来。”晶晶妈又变回那个热情洋溢的女人。她的热情和她突然的冷厉一样让人心中不安，但总比横眉冷对好。
冷浡然砍骨头的声音又脆又响，斩截利落，与他在学校的形象难以划等号。客厅里等着的三个女人面色苍白。预想的热情、客气、例行公事没有实现，反转的画风又出乎意料，三个女人害怕他突然举着砍肉刀冲出来。老师回到家里就是家长，家长的心态总是千奇百怪，刀砍家访老师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李红英不知道吴主任怎样想的，她心里是大大的后悔了——以后家访无论如何要带个男老师，而且还是能拼力气的男老师——哪里有呢？体育老师都未必敢。只要进了校园，男女老师在精神上都是一个性别。
校园有戏言：进入初三，要把男老师当女老师用，把女老师当牲畜用。
含义有二：一是指面临中考大战，女人比男人强，要让男老师像女老师一样能干，要让女老师像牛马一样拼命硬干；二是语含讥讽。每年升到初三都要重新调整老师的配备，问题班级往往要换给犀利女接手，而且多数情况下犀利女都是满工作量，温暖男常会因为管理班级狠度不够，一分四率成绩拔尖不够而减少工作量，像照顾休产假的女老师一样保护起来……
李桔做班主任已经初显犀利女的峥嵘，在校园里可以勇斗歹徒保护学生，但走出校园，还是那种涉世不深、遇到恶男就惊慌失措的单身女子。
终于闻到肉炖到锅里的香味，听到炒菜的声音，三个女人长出一口气。
冷晶晶回来时，看到家中的三个访客并没有显出吃惊或者兴奋的模样。妈妈在旁边注视着她的表情，她的冷静和逆来顺受的眼神让妈妈表现出非常明显的失望。也许是失望的浸染，妈妈的眼圈红了。青黄不接的表情显出一丝绝望的兆头。
李桔敏锐地发现了自己学生的眼神异样。那是不同于一般、普通、大多数孩子的眼神。她在读书期间见过饱受虐待的小猫小狗，顺从命运，等待死亡。它们看着来来回回的人的脚，就像这样的眼神。
李桔突然有点伤心。她也曾经是经过的那些脚之一，不同的是她停了下来，握住了一只小猫的小爪爪。
那一天下了微微小雨。倒春寒的雨不大，很凉；风不冷，很潮；街道不湿，很黏；天也未黑，比黄昏更深，正在走向傍晚。李桔恋爱了。她以为的彼此喜欢，在另一个女孩出现的那一刻，变成了彼此欣赏。我当你是好哥们。善意或者残酷的恭维，将刚刚萌芽的初恋扼杀了。李桔在街边商铺前观照玻璃窗里不高不白不漂亮的女孩。黑瘦的脸颊，粗硬的马尾辫，微凸的大眼睛在不够精致的脸上显得突兀，两只外倾的牙齿让嘴巴一直保持因吃惊而来不及合拢的状态。
伤心失望的眼泪刚刚落下，脚边传来细微的呻吟，好像她的眼泪在哭泣。眨巴掉眼眶里的泪水，低头看过去，一只灰白的小猫瘫软在台阶的角落处。如果洗净了，它应该是一只长毛的小白猫。
小猫从腰部折断。李桔的脑海里出现一只细挺的高跟鞋，狠狠踩到不肯离开的小猫身上，用力碾下去……每年毕业的时候，会有一些学生将不想或不能带走的宠物猫狗丢弃，也有个别学生在它们身上发泄失恋或者寻找工作不顺利的怒火。
李桔轻轻触触它前额柔软的细毛，摸摸它前伸的冰凉的小脚垫。她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猫咪礼貌地喵了一声，似乎在感谢她的问候，但它的眼神没有变，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这只脚”的确如同形形色色的脚一样。她的停留比她的离开更残忍，因为她看到了它的痛却并没有搭救它。
“这只脚”在伤心着她的伤心，没有空间去装填一只小猫的痛苦。等她走出自己的阴霾，街道的垃圾已经无数次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冷晶晶白晰得如同透明的冰雪般的脸，在李桔眼中幻化成顺从命运的小猫。她突然有弥补的冲动，拉住冷晶晶冰凉的手。冷晶晶没有抽出来。她顺势抱了一下这个比她高半个头、已经发育的半大女孩。女孩的胸部饱满温暖，终于在冰冷的眼神和冰冷的手掌之外显出青春活力的原始能量。李桔为这温暖而感动，像听到小猫礼貌的喵声。
她不能走开，因为这是她的学生。
她的猫咪。
谁都不能伤害它。
“你刚才干嘛抱她？你知不知道，你抱她的时候她爸爸的眼神好像要吃人。”李红英责怪道。她没说冷老师。
“这个冷浡然，好像有点不正常。”吴主任也没有说冷老师。
吴主任显出了困惑。她想深究这件事。不正常的事就应该揭穿谜底，可她又有点害怕谜底。揭谜或者解谜会给学校的工作凭空增添无尽的麻烦，还有不可预知的风险。
学生已经够操心的，家庭内部矛盾要干涉吗？就算是我校的老师，回到家里也是家长。家长就是形形色色千奇百怪，不因职业而特殊。
家访无疾而终。李桔说顺便逛逛街。李红英心想，那么古怪的家庭氛围不去分析研究，还想着逛街？看看吴主任没说什么，李级长也不想多话。她们的背影消失后，李桔打给冷晶晶妈妈，说她在外面等着晶晶去学校上晚修，就在小区外面，吃完饭出来就看到她了。晶晶妈妈很快答应了。
在小区门外小店里随便吃碗面，李桔回到小区大门外，很快看到冷老师牵着女儿的手出来。他黄瘦模糊的脸与晶晶的白晰形成强烈反差，父亲脸上热切关心的表情与女儿脸上的冷漠反感也形成强烈反差。真是奇怪，夫妻两个都是黄瘦苍白的类型，女儿却晶莹剔透，像一座水晶工艺品。
看见李桔现身两个人才松开手。李桔看到冷晶晶甩甩手。手背上有清晰的淡紫压痕。
“我们不上晚自习。我们去操场走走好嘛。”
李桔看出冷晶晶不想进教室。进入校门后冷晶晶突然靠近她的身体，两个人的肩膀时常有轻微的撞击。李桔想到军训时的教官，热气腾腾的身体，她有点自愧不如。
走到弯道处，冷晶晶突然站住了，她漂亮的眼珠要冲出眼眶，射向校道上急急走向教室的一个中年男人。
是冷浡然老师。他也许是不放心，也许正好值班。他正在走向教室。不是初三，是初一。
李桔不知如何开口，她只是轻轻抱住她的肩膀，像轻轻捏住小猫的脚爪。冷晶晶深深叹口气，转过身子抱住她。比李桔高出半个头的女孩，像环抱住自己妈妈一样抱住了未婚的班主任。
“妈妈让我告诉你。她说你是好人。”
“她说你会管这事。主任和级长都没用。”
谜底突然就要揭开了，轻易的程度出乎李桔的意料。
抬头看着女孩的眼睛，这双美丽的眼睛终于显出一丝清亮。李桔弯起眼睛要笑时，这双眼睛莫名地离她越来越远。
“啊——”一阵刺痛传过来。李桔大叫一声仰面跌倒在草坪上。头发被人连根扯住狠狠摔出去，她痛得眼泪哗哗流下来，不知道冷晶晶怎样突袭了她。
为什么？！
“竟敢非礼我的女儿！你这个臭流氓！女流氓！！”
不是冷晶晶。是冷浡然老师。他悄悄找了过来，发疯一般撕着李桔的头发，将她凌空扔到草坪上，然后转向女儿，“啪啪”抽她两个嘴巴。
“贱货！小小年纪就等着别人来草。没有男人就找女人。贱货！贱B！！”
转身又扑向李桔，愤怒的脚不分轻重地向她的头上身上踩去。
“老师，快跑啊——”
冷晶晶不顾脸上的血水，从后面抱住他。这是老师，不是妈妈。不能打老师！
“快来人啊——打人啦——”
李桔喊起来。已经开始上晚修的校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喊声传播得很快，正在巡查的保安正好在校道上，丢下自行车跑了过来。
“嘘嘘——别喊别喊。是李老师？怎么啦？还有冷老师，怎么啦？！”
校园的宁静像平静的湖面，一块石头“扑嗵”掉下去，只回荡出这一声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有人听见了，还没有确定叫喊声是否真实的存在着，声音就消失了。那就是耳朵的幻听吧。只有敏感的巡查领导打给保安室，明确声音的确存在过，怎样发生，又怎样消失了。
李桔压抑的哭泣，冷晶晶压抑的恐惧，冷浡然压抑的疯狂，在渐渐漆黑如墨的操场，全部压制在九平米的范围内。
妈妈也来了。
冷老师面色苍白，狠狠瞪向女人，警告的眼神让在座的领导老师都感觉事情不简单。普通的一家三口，能有多么复杂的事情？
“请你们看着老冷好嘛？别让他自杀了。”
冷晶晶的妈妈在事情似乎可以得到解决时又开始了她的反复无常。投向男人的眼光超出了对女儿的关切。
啊？为女儿要住宿，他可能去自杀？
吴主任约着冷老师在会议室谈话，让保安在外面守着。她已经明确观察过冷老师，身上没有威胁性武器，会议室桌子上也没笔尺之类的隐形凶器。
“不是！哎呀不是什么住宿不住宿的，你们别管了。晶晶呢？我带晶晶回家！”
李级长刚跟晶晶妈谈了几句就崩了。晶晶妈表现得混乱又焦躁，黄瘦的脸上浮现一层层虚汗。刚刚坐下抓住李红英温暖的大手，又迅速站起来要去寻找女儿。李红英感觉她有点像分裂型人格，再想想冷老师，学校和家里完全不同的表现，再联想到冷晶晶……一家子都有点不正常。但学生是我们的，保护未成年人，这一点没有错。
李红英稳稳地坐着，等着她的焦躁过去后再进行新一轮的谈话。你不说，你男人不说，小孩子，总会说得吧。她要稳住这个分裂的妈妈，给李桔争取时间。
李桔做为班主任，还没有跟家长打交道的经验，但她做为年轻人，有一颗爱护学生的心，学生能感觉到就会信任她。她大大的微凸的眼睛会将内心的情感全部写出来。十一二岁的孩子，对成人依然有来自本能的判断，只要冷晶晶信任李桔，真相就会出来。
李桔不知道吴主任和李级长的想法和做法，她只是拉着小猫的爪爪，要把她带到更远一点的隐密角落。她是老师，是班主任，她的心里现在装的全部是学生。满满的。没有一丝杂念可以让她放手。
真相来得非常突然。简单又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