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凛爱学校。也爱学习。
他喜欢001的绰号。他不爱凌凛这个名字。
凌凛母亲精神上的问题已经不能明确地区分出是因为家庭矛盾导致的焦虑症，还是来自遗传。凌凛的父亲感到解决家庭问题太委曲了自己，至于矛盾是否因为自己引起的，不在他的考虑之内。男人在自己犯错的时候总能很强势地骂一句：你个神经病！如果女人就此恢复正常，他会继续进行那些导致女人精神紧张的花花事情，若女人继续神经质地拷问，他就可以理所应当地对着调解家庭矛盾的人说：这个女人精神有问题。久而久之，女人就真的精神有问题了。外头大把小萝莉可以来安抚男人觉得委曲的心，终于离了婚。亲戚朋友虽然觉得父亲做的不对，但是母亲也不该放弃对男人的拯救。救得起，和和睦睦一家人；救不起，也不要轻言离婚，毕竟一家人在一起，熬到他老了还能干什么?还可有拥有“夕阳无限好”的晚年生活嘛。这种劝说让母亲更加焦虑，精神有问题的质疑更加坐实了。
自己错了是错，男人错了还是自己错。凌凛的母亲很悲哀。她不该是一个要强的女人，非要证明什么。如果重新找一个，对她也不是难事。她被神经病的判断钉住了。有这样一些女人，总想证明错误的判断是错误的，却忘记了她们自己。
“凌凛，你要争气。满了十八岁就去把姓改了，跟妈妈姓。考到重点大学，我们请所有亲戚吃餐饭，让他们看看。”
严格要求很快升级。亲友看两母子的神情，冷漠的眼神和冰冷的笑容，觉得想说些什么，又不想刺激母亲给自己找麻烦。凌凛一直以来让亲戚朋友的孩子难望项背，没有孩子跟他玩，他更可以用大把时间温习功课。孤独的背影让亲友们的赞叹充满了对自己孩子不行的温情安慰。
“这样也行。我们可做不到。”
“精神有点压抑啊。不过小孩子嘛，成绩好就行。我那熊儿子倒想他压抑一下，压不了啦！”
“就是就是。将来做大事可以去压抑别人，一下就找平了。”
“而且据说呀，这样的孩子还特别孝顺。棍棒底下出孝子嘛！”
“你也棍棒一下宝贝儿子喽。”
“我就那一个独苗，供得像祖宗一样，动一指头，我都没得活。我们夫妻俩就一个人生目标，把钱挣够，让他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
“算了吧你，钱哪里有个够。你以为十万够你用，小孩子长大了一晚上给你花完，你以为一百万够用，人家看中一款车可能一秒刷精光……”
“对呀对呀！还是要有本事。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将来就得愁别的事。”
“但这样非打即骂也不好吧？做过头了还不如不做。”
“不可能！不做试卷得0分，试卷做过头了超过100分按100分计，我女儿说的。不一样！”
“是啊。今年考试满分120分，他考了122分，他妈妈还专门拍照发给老凌，说什么没有你，儿子更好，要改姓。夫妻两个大吵一架。”
“什么夫妻呀，早离啦。”
“口误口误。说是新找的那个是小嫩妹，不是很漂亮就是年轻。”
“所以当妈的不服嘛，神经兮兮的，给她约了精神科医生看病，她把精神病专家骂跑了。”
“谁约的？”
“她妈呗，还有孩子老舅，看她打孩子太狠了，偷偷约了心理医生给她看病，医生直言她需要心理调节，她反应过来就在医院大吵大闹，她妈和舅没办法，也不管凌凛的事了。”
“所以啊，漂亮不敌年轻，男人嘛，就图个新鲜。”
“那离婚到底是因为不年轻了还是神经质？”
“老凌说她神经质，天天查自己行踪，不是神经病就是精神病。”
“那老凌到底有没问题？”
“呵呵。有问题，又怎样？满大街的男人都在想小三，他就更急切。”
“听说把家里的钱都偷偷运给了小三，还说生意破产，要卖房子抵债，后来良心发现，好歹把房子留下来了。生生把一个风情万种的老婆逼成神经叨叨的婆子。”
听到的都不接口。吃菜吃菜。
“既然知道她神经质，赶紧把儿子要过去啊。”
“切！都神经病了，抢过来还能有得活，小三能愿意？”
“那倒是。也太狠心。”
“听说凌凛小学时还报过警。”
“后来呢？”
“警察批评了爸爸。带回去后直接抽得三天没下床，大小便失禁。”
“怎么又是爸爸。”
“凌凛玩爸爸手机，发现奇怪短信，给妈妈看，地下情变成明白账。夫妻两个闹完，爸爸趁气头上将儿子狂揍一顿，离家出走又被警察招回来教育，就算撕破脸了，再不回家。妈妈先是抱着儿子哭，哭多了也气儿子不该捅破窗户纸，连带着学习成绩下降，打起来了头就刹不住了。借儿子撒气呗。男人背叛的气，自己红颜虚度的气，儿子拿不到第一的气，打起来手上没轻重……警察又教育妈妈。管不了就别管嘛。批评。批评管用监狱都得关门。”
“然后呢？”
“然后就再也不敢报警了。落下一个病根，一挨打就尿床。所以这孩子，看着优秀，其实特自卑。”
“马上青春期了，还尿啊？”
“哎哎——婉然来啦！坐这坐这。我们正说你儿子呢，聪明好学，孝顺父母，将来必成大器。羡慕啊。”
哈哈哈哈……
凌凛习惯了陈述真相后收获同情，然后回到表面平静的家里。进入初中住校后开始保持沉默，以为就这样了。不想有人肯出来替他讲话，用耐心和温和与母亲讲理。亲眼目睹母亲因为无力为自己辩解而扭曲的脸，看到母亲送别学校领导时亲切美好的笑脸和关上门后冷冷的扫射，他以为这是人间地狱。畅谈时的两个小时是温暖的春天，春天很快走了。北向的房屋天生阴凉。火焰燃烧在冷冰冰的黑夜，让他闻到床垫上隐约的尿臊味。他梦见自己长大了，在昏暗的街道上殴打一个长发的娇好女人，每一下抽打都让他酣畅淋漓。他选择不看那个女人的脸，女人的尖叫让他飘飘欲仙。醒来后发现自己又遗尿了，还有莫名的东西跟着一起流出来。他对自己彻底绝望。
安静度过了人生最后一个平静的白天。
没有选择在学校跳楼，或许正是凌凛的聪明和善良。
事情虽然没有发生在学校，班主任还是吓坏了，发奋苦读，第二年考上公务员改了行。
语文老师很惊恐。语文试卷难改，凌凛过来问了三回，老师挑出试卷当面批阅，打了90+5=95分。给他分析为什么1卷和2卷扣了10分，附加题扣5分的原因，凌凛心不在焉地听着。
“老师我是第一吗？”
语文老师翻出几张尖子生的试卷大致看了看，说：“应该是。”
“幸亏啊！幸亏啊我说了应该是——”语文老师四处絮叨。
李红英好奇的是张健正和岳晓明的态度。一定有古怪。能让这两位一齐闭嘴的古怪，一定不简单。
张健正痛苦着季婉然的痛苦。凌凛的妈妈，是他的高中同学，张健正追过她。在不懂得爱情的岁月里，痴心妄想地约她看电影，结果被她耍了。被耍的张健正成为同学的笑料，为了找回面子，张健正同学在哭丧着脸不要再去上学时忽然转了性，反正已经没脸了，那就不要了。十几岁的张健正就已经具备了成年后的某些品质，他承认并嘲笑自己的失败，还拿着自己的失败到处传播，终于转败为胜，成为敢于跨出一大步直接追求并且约会季婉然的第一人，季婉然回复他电影院见面的条子成为铁证。张健正胜利后季婉然转了学，因为后来的传说越来越不像话，不仅季婉然去了电影院，而且电影院发生的一对男女在情侣厢苟合的事情转嫁到她头上，她是因为丢人现眼所以才不承认并且抹黑那个男生。张健正知道传言变了性后希望有一个解释的机会，再也没有得到，于是成为他一直忽略不提的心病。
季婉然因为是校园里优雅从容的妈妈引起老师注意，张健正认出了她。在小区里，两个人相遇了，相遇几次后突然举办了一次同学会，两个人终于正式相认，张健正郑重道了歉，季婉然夸张地笑了，用褒扬的词语是豪爽地笑了。
“往事如烟！——不！往事并不如烟，故事从此开始，从今天开始，OK？！”
张健正有点适应不了。同学会是他发起的，就为了与当年的初恋划个句号。他并不想开始。他已经娶到一个漂亮老婆，神经兮兮的，他不想再惹清秀迷人的女同学，但欠别人一份情，帮着教育孩子应该没问题。凌凛同学被带到张健正家进行英语拓展，上了几节课张健正发现这孩子更需要心理辅导，想起岳晓明。介绍给岳老师之前给女同学打了预防针。
“我这个同事在语文学科是最优秀的，在他那补习可能要收费。一般情况下两个钟200元，我跟他关系不错，150元就差不多了，你让凌凛过去，重点也别补课，给凌凛做个心理辅导。我看这孩子太过于在乎成绩，不择手段不行，学习和做人，都不能少……”
季婉然黑了脸，起身走了。张健正觉得责无旁贷，又约她吃饭，慢慢开导，终于情之所至，顽石为开，季婉然答应送儿子去岳老师处。岳老师补了两节课不见学费送过来。一般情况下都是先讲好上几节课，送来学费才开始上课。岳晓明听说是心理辅导，感觉5节课差不多了，若要继续补再约都行。告之张健正，张健正又约女同学见面，婉然同学本以为张健正旧情复发，原来只为几百块钱学费。
“什么意思？以为我给不起！穷教书的臭不要脸，两节课三百块钱也好意思开口要，你那同事是不是有病？”
“怎么说话的婉然？我也是老师！介绍他给你是为了凌凛好。心理辅导不是人人能做的，你若到医院去，医生也是按钟点收费，何况老师还要补……”
“张健正！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说我！不就是个破教书的嘛！跟你见面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想当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我拒绝了就到处诽谤我，你就是个小人！当年是现在是以后还是！永远都是！——”
这是怎么回事？就算频道转换也有一两个台过渡，怎么可能一下跳转到血腥恐怖暴力拆迁片？
张健正落荒而逃。自己封了三百元钱给岳晓明，说是家长给的，以后不补了，孩子心理问题不需要老师解决，会请专门医生。岳晓明还嘀咕说他比医生管用，知道症结在哪里，但这孩子他妈是不是有点问题？张健正才知道季婉然听儿子回来说岳老师人不错，想继续跟他聊，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于是提了一袋水果去他家，岳晓明老婆接待的，走后狠狠在岳晓明面前数落了她一顿，断言说若不是我在，这个女家长不知什么用意。岳晓明也觉得一个单亲妈妈冒然到男老师家里拜访不太好。以为是这个原因不补课了。张健正无语，不想再提这事，前前后后都是自己狼狈。他中途停止补课推到岳晓明那还有一个原因，老婆知道他这次补课不收费，很不高兴，特别是婉然在家里一派自然熟的样子，张健正怕婉然聊得熟了将高中时自己追求她的事抖落出来，家庭内部矛盾会上升到原子弹级别。
初恋？追我的时候说我是你第一个意中人，也是永远的意中人，原来高中就开始追女生了，还被人狠狠耍了……还怎么过日子？
两周以后，事情发生了，这二位说什么？如果他们两个都坚持给孩子做心理辅导，或者坚持给家长进行心理疏通……
人生永远没有如果。那就过去吧，再不提了。可是，这种问题以后肯定还会碰到，该怎样解决？张健正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问题。他以为应该不关自己的事，借用语文佬的话：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1
现在，只能用一句话结束困扰。
往事如烟——
往事只能如烟——
下午陈芷汀刚刚进办公室坐下，刘恺神色紧张地跑进来。
“今天快出完了，我们又留下来，被刘级长抓到了，不过她说优秀班级应该做得更好，纪律也应该更好才对，这次记下，下不为例。我们悄悄出板报再没有吵闹。老师，会扣分嘛？”
陈芷汀赶紧摆摆手，心里绷紧的弦松下来，耳朵还嗡嗡叫，很想责怪学生：大惊小怪地干什么？吓着老师了！
李红英能网开一面有点不太像她近日的风格，不能吵嚷出去再给她添堵。李红英知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想让一个班在成绩上“尺长”，在其他方面就不要逼得太紧。运动会那些学习成绩不显著的班级为第一第二拼个你死我活，很好啊，为什么非要到优秀班去做动员？激得个别学习好体育一般的孩子拼命去跑，气都要断了也是垫底，躲到无人处去哭，觉得对不起主任的信任。干嘛呢？他不是那个料你抱断肩膀加爆油他也不行啊。
但李红英不说，看到吴主任又去4班、7班做动员也跟着一起呼口号。
出板报这一块4班没人才，李红英从不说什么。吴主任觉得优秀就应该事事争先，总是去4班指手画脚，搞得那帮负责板报的学生很紧张，但怎么拼都拼不过1班2班。那两个班有人才，小学就开始拿回各种奖励。“干才”干不过人才，人才干不过天才；校园时刻存在隐形天才，用岳晓明的话说，遇到“当避路，放他出人头地也”2。
陈芷汀上下班从不偷懒，病了还坚持上班，小问题就睁只眼闭只眼吧，省得心脏病发作，跟班一个老师，上课两个老师，她还得时常盯着，麻烦大了去了。
老师地位不高，一个萝卜一个坑，缺一个都玩不转；领导地位高，三五个不在岗，一切正常。她不把这种小事汇报给吴主任毛校长，知道她们都是一根筋。
成绩好就可以网开一面嘛？那规章制度制定给谁？给成绩不好的老师？谁说的？成绩好就有特权了？有病？不舒服？回去吃药？学校不准吃药嘛？不能休息嘛？休息不好可以请假嘛。学校不是没有人性，只要有医院的假条就可以请假，没有医院的假条也可以请事假。扣点钱有什么要紧的？……
这是某位领导的语录——懂个屁！
方芳因为感冒早读迟到了几分钟被查岗的领导批评，扣早读费7.5元她也没意见，毕竟迟到了，得知将迟到定性为教学事故，扣当月奖金，方芳立刻去医院看病，拿了两天的病假条回来放在门卫处就回家了。发烧38.6c，的确可以请病假。教务处把课派给袁诤和黄华，黄华让学生写了两天试卷，班主任不乐意到她这来告状，她能怎么办？好在方芳回来后要了一节体育课。荣耀发烧39.1c，拿了病假条回来没请假，坐着上课，她看在心里，感动无须多言，瞅着毛副校长巡堂，小跑着过去告诉她，荣耀坐着上课是因为……毛副校长点点头，绕班而过。
有老师说她老滑头，厉害老师不敢惹。那可真是没有更蠢只有更加蠢。李桔、杨洋、张健正、陈芷汀、潘小琼、荣耀、司空，如此等等那几个，要么课堂教学效果好，要么班级管理没问题，要么学科成绩很显著，活儿干得漂亮，牢骚话自然也多，班级管理、教学质量上不出问题就是对她工作的最大支持。偶尔出一点事基本都能自己压住，搞得顺顺溜溜，为什么要跟他们较真？劳动纪律？纪律是成绩的保障，没成绩你就好好举着“遵守劳动纪律”这块盾牌，保护自己，领导检查出枪出棍出砍刀都举着，挡前挡后，他也没办法。方芳、黄华、张伯明、赵启蒙、韩敬权、国文化等等众人，从来不迟到，从来不早到；从来不早退，从来不迟走，别担心他们犯小错，也别指望他们勇创佳绩！把教育当作谋生手段，不热爱不投入不怠慢不讨厌，温吞水一般，李红英不喜欢。她喜欢有本事有个性把教书当作育人工作的老师，拿枪也好舞棍也罢试卷向学生头上砍去也行，班级不出事，学生出成绩，尽情使招，她决不打扰；但这样的老师往往十分危险，激情投入稍微失当就有可能招来祸患，家长趁机吸血，学校赶紧后撤，她也得小心提防。
想要成绩，没有几个顶呱呱挑大梁的老师怎么成？她特别看不惯贾晴，自己没能耐还特别见不得有本事的人，凡是发觉哪一位在某方面出众，她就必须干出些损人不利己的事，简直成了一种病！也不知怎么混进了领导队伍里。好在东正中学历史悠久，树大根深，德高名盛，不然真给她祸害了去。优秀教师即使遭受不公正待遇也一如既往兢兢业业，普通老师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一份工作，不争名不夺利，遇到贾晴绕着走，也不会产生不良后果……李红英不让自己想下去，再想下去也是一种病！
遇到贾晴不自在，想到贾晴也倒霉。李红英不幸地腹诽了不想惹的人。
凌凛的事刚完，年级前三名李若非就闹出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