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愿意改变自己

和裘江认识是出于一个错误。陈芷汀上大学时眼睛的轻度近视又不肯戴眼镜,看人不很准,大三时看布告栏时错把裘江当作一个熟人,对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裘江刚升大二,来往的人不多。突然有一个高挑清秀的女生对自己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血流加快,心动加速。陈芷汀又笑笑,走近一步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看着他呆头呆脑的土样子,有点惭愧也有点好笑,抿抿嘴角忍住嗤笑转身走了。她的背影把裘江的魂勾走了。裘江不知怎么了,就把她当作了今生的命运。遇见她是老天的安排,让他的梦里可以有和暖的色彩和煦的风。他的心找到了落脚点。

裘江是农村考上来的,父母早亡,跟着哥嫂,哥嫂家虽说不是贫困家庭,但能供他读完高中就算仁至义尽了。上大学离开家乡时哥就暗示他,以后全要靠自己,发达了也不想沾他的光。

“我死了要进杨家的祠堂。”

父亲姓裘,是个货郎,据他说自己挑着货担进村卖零碎时被邻村冤枉偷东西,打断腿流落到杨家庄。母亲外嫁一年男人死了,婆家骂她是扫帚星,于是回到娘家。外祖父家本来人丁寥落,只有一儿一女,嫁女儿的彩礼准备给儿子说媳妇,还没说上打井时出意外死了,正好外嫁的姑娘回来,希望姑娘能招个女婿顶立门户。货郎打折了腿,正好,姑娘也是嫁过人的,不挑,就在杨家庄住下,生了三个儿子。大伯二伯家都没儿子,外祖父去世前怕母亲在庄子里受气,做主把大哥过继给大伯,二哥过继给二伯,只留下杨成江在家里。外祖父一死,货郎就把杨成江改名裘江,为此跟大伯二伯都闹翻了。裘江小时候一直受到村里小孩的欺负,就因为他是外姓人,还因为伯父家的忌恨。杨家庄太偏僻了,男人娶不到媳妇,经常有陌生人带着女人进村,不久就有某家儿子说上媳妇了。刚刚做了新妇的女人闹死闹活要跑路,大家一起帮着防守,还要防的是姓裘的人家,就是他们父子。母亲没有因为他姓裘不姓杨而跟父亲计较,却也鄙视父亲的做派。裘江成人之后偶尔一闪念,想到当年父亲流落到杨家庄的原因,可能就是母亲对父亲不正眼看的原因吧。母亲因为嫁出去过,算是有点见识,一定让留在身边的儿子读书,这使得裘江成为那个村子唯一走出来的人。为了能够走出来,他跟父亲成了一路,也跟大哥二哥成了一路,这并没有改变他在杨家庄的地位,却把母亲气死了。母亲死前让大哥发誓供裘江读书,只有当裘江出去读书,外祖父分给母亲的家宅才能给他。裘江出去后再也没有回到村子里去。父亲去世时他正在读书,收到信时大哥二哥已经做主发了丧。

在学校里,他为人木讷执拗,不跟班里的同学交往,更别说女生了。师范大学吃饭不要钱,按月发饭菜票,对他这个农村孩子来说,就是解决了天大的难题,谈情说爱是想都不会想的,太遥远太不真实,冷不丁地被陈芷汀电到,不设防的村寨瞬间垮塌。不开窍的一旦开窍就聪明异常,不入戏的一旦入戏就如痴似狂,不懂情的一旦情窦初开就神魂颠倒。以后他的眼里只有学业,为了奖学金;心里只有陈芷汀,为了那三次笑。跟别人交往他一直都怕被人嘲笑,追陈芷汀任别人怎么笑他都勇往直前坚忍不拔。为了博得陈芷汀的青睐,他鼓起勇气参加系里的演讲比赛、辩论会。突然之间,如同他猛然开了情窦一般,裘江一下开了智慧窍。他朴实沉着、冷静机敏、能言善辩,大三时,成了政教系最活跃的分子之一。

陈芷汀毕业一年后与男朋友分了手。男朋友是学哲学的,梦想成为哲学家,爸爸教政治,一瞪眼,什么哲学家,把现有的哲人研究透就够用了,不需要再出一个哲学家了。再说了,哲学有什么用?中国人信佛信钱信权,信得多了,有听说信哲学的吗?

就是因为不信,所以才要有嘛。

就你?读了几本书?你要是读懂了中国的哲学,就不会有这种思想。

……

本来应该拘谨小心的男朋友第一次上她家就和父亲杠上了。她也看不出父亲是真生气他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喜欢跟他抬杠,反正她是真爱前男友,洒脱俊秀,看问题一针见血,即使受不了他的玄虚、敏感和偏激,但贫嘴逗乐也是他的强项,以至于没有他在身边时,想起他脸上都是笑的。

一老一少两代人争啊吵啊,跺脚拍桌子,似乎国家的命运民族的未来全部系于二人争吵之输赢上,既看不出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不打不成交,也看不出是鸡同鸭讲势不两立的后患无穷。玄之又玄的人不谈婚姻,大济天下的人只想未来,在莫名冷淡了半年备考研究生之后莫名分了手。陈芷汀很伤心,一次一次地想去找他,又一次一次地无法原谅自己,纠结于心的懊悔让她盼望他能回头,给她一个机会原谅自己。但什么都没发生。半年之后听说他已经考上研究生了,找到他在读的学校已是琵琶别抱。既然无路可退就不退了,站下脚跟重新开始。她心里埋藏着一个恨恨的想法,等着吧!终会等到那一天的。她等到了。等到新帐旧帐一起算的时候看到一个同行者,名叫死神。回到一年以后,务实且踏实的裘江一直没有放弃追求她,渐渐也就放下心结,原谅他的鲁莽冲动,把事态突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归结于自己也有责任,甚至于归结为自己太保守太死板。已经“那样”了那又怎样呢?!本来就不是古代忠烈贞洁的女人,怎么就突然纠结于“那件事”而捆住自己的手脚?去找他又如何?去求他又怎样?求而不得,有怨无悔,也省去一个一个夜晚的思念和困惑。算了,不想了。又过了一年,裘江毕业,来到她所在的城市。裘江很勤奋,一直自学考律师资格。陈芷汀觉得这样勤奋上进脚踏实地的男生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答应了他的求婚。裘江四年痴恋,修成正果。

陈芷汀大学毕业后到市第一中学教书,父亲很高兴,后来改了区属中学,也没关系,至于后来改为划片招生,是大家都没想到的。父亲在镇中学教政治,快要退休了,很高兴女儿接了班。在小镇长大的陈芷汀到了市区教书,渴望有一种“海阔凭鱼跃”的感觉,实现带学生“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的理想。她喜欢的古色古香的老城区,平坦宽敞的大马路,高大整齐的行道树,温软收敛的说话声,不热衷于探听别人私事的淡漠和自信,频繁更换的报刊杂志,汗牛充栋的新华书店,拐入小巷内,虽然有随便倾泻到路面的污水和垃圾,但没等到发臭就清理走了。这一切的喜欢在最初一年的兴奋过后,隐入生活,让她周而复始奔波的,是学生、课堂和教学成绩。三年一轮教完之后,她的生活进入了相对固定的轨道:每一天都完全不同,每一年又基本相似,三年一个大轮回;渴望看很多很多的书,管用的只有几本教学参考书,而且从来没有认真仔细地从头看到尾过;希望给学生博学多才的感觉,能够做到的是让学生尊重自己,至少不会顶牛抬杠;理想境界是学生毕业后还记得她教给的知识和做人道理,最后实现的是优秀率、达标率名列前茅。她并没有怨言,这就是生活,与理想有距离并不是生活的错。

我真的好爱你我愿意改变自己,

我愿意为你披上一身羊皮,

只求你让我靠近让我爱你,相偎相依……

刀郎唱起歌来。这是女儿为她设置的手机铃声。她不明白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的女儿怎么喜欢这种沧桑的声音,就算学习累点,也不至于沧桑了一颗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的心吧!谁能理解谁?谁都不能理解谁。——这是裘江的语录。因为是女儿设的,陈芷汀也懒得换。女儿还把自己的手机铃声设置成《你是我的情人》,说是时刻提醒她爸爸,女儿和老婆是他此生的情人。裘江一两周回来一次,女儿比陈芷汀还上心:防抢防盗防老爸变心。

陈芷汀收回发呆的思绪,听手机唱歌,一种柔软的感动像北方凌厉的秋风扫过身体。她及时按下绿色按键,裘江说正在办的一个案子有了进展,要去外地取证,跟女儿通过电话了。陈芷汀很失落,不及多说几句,那边就挂断了电话,房间里似乎还回荡着刀郎沧桑的歌声。

什么是“余音绕梁”?余音绕梁是因为内心空寂。古人的空寂是达到了某种境界,陈芷汀的空寂是因为内心没有着落。一种不祥的感觉像秋天的凉气慢慢渗入心里。是裘江吗?还是真真?她赶紧摇摇头,摆脱这两个极端不好的念头。

电话铃又响了,是徐珊。

“我亲爱的陈老师,快出来吧,安慰一下老涂那颗受伤的小心灵。”

下午时涂亮接到班主任电话,让他去一趟,涂亮以为儿子小佰违反了课堂纪律,做好了接受老师批评的准备。班主任很客气,拿出涂晓亿同学的暑假作业:语文和英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还能认不出学生的字体?英语老师从来没有按时收到过涂晓亿同学的作业,难得一次奇迹发生自然要格外关注,以为家长送孩子去了暑假补习班,专职完成暑假作业,所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打开一看,龙飞凤舞加质朴笨拙,完全无法融为一体,直接交给班主任。班主任不打算批评学生,跳楼的同学今年小升初已经废了,他的同桌不能蹈其旧辙。

“涂先生你看看吧,自然你也是知道的。找你来不是要批评涂晓亿同学,是希望你清楚,这种态度是读不到好学校的。虽然你们可能不在乎,但我们老师在乎,我们学校在乎。到学校来学知识,学不到知识也要会做人,现在欺骗老师,将来骗谁呢?”

老师对不起,都是他——妈妈干得好事。老人家溺爱孙子,没写作业,他妈妈也是怕批评……

“自然是你们做父母的错在先。但你们想一想,现在你帮着他骗老师,将来谁帮着他骗你们?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苦果要自己吃……”

是的是的,我一定深刻反省……

涂先生低头认错,态度诚恳,不掩饰不狡辩,反而让班主任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也不叫涂晓亿同学过来了,万一父亲见了儿子撕下诚恳的画皮,或者儿子见了父亲突然发作——这也在三楼。

“今天回去跟儿子好好谈谈,学习是自己的事,作业是对自己学习的检验,骗老师没有意义。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离接儿子还有几个钟,涂老板希望叫出欺骗老师的合伙人,痛斥一顿,让离开办公室时狼狈的形象在愤怒中恢复原形。

“看看你们两个,写的是什么作业,老师一下就发现了。看看我,数学,一点事没有。你们两个女人,怎么说你们?真是——真是——”

若只是骂徐珊,涂亮可以撒开膀子大干一场,可是有陈老师在,而且在他复述过程、模仿老师语重心长的神态时笑得抬不起头,扯了两块纸巾擦眼泪,让涂老板的气不知不觉消下去了。

“还老师呢!还老师呢!怎么教得我们?帮着学生写作业欺骗老师……你!怎么说你好呢!自己是老师,还能笨到让老师发现!”

涂老板的手指要点到陈老师的脑袋上了。

陈芷汀笑得肚子都痛了。涂亮学得惟妙惟肖,讲得绘声绘色,模仿完老师,又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她。

“珊珊,珊珊写的也让老师发现了,又不是我一个露馅……”

等她笑完才发现,徐珊脸色不好看。是啊,老师说得没错,现在帮着儿子骗老师,将来谁又帮着儿子骗他们呢?

“好啦,别发愁了。现在知道后悔还来得及。从今天起把小佰的游戏戒掉,爷爷奶奶没原则就不让他们过来住。读了初中去住校,让爷爷奶奶管不着,慢慢培养好习惯吧。”

“唉,你说得容易。同桌这一跳可让小佰找到个好办法对付我们了。我们也想狠起心来制制他,可是现在的孩子不知道轻重,吓唬我们事小,变成真的就没得救了。”

“还不都是你惯的。”

“我惯的还是你爹妈惯的?讲讲清楚……”

“好了好了,别吵了,到点接孩子了。”陈芷汀赶紧做和事佬。

涂亮去接孩子,陈芷汀跟徐珊商量一下,还是她出面跟小佰谈,能管住今天晚上回家不打游戏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送走徐珊一家三口,陈芷汀再看看裘真真同学,一脸的骄傲。真真一见到妈妈就急着去开书包,陈芷汀瞄见似乎有奖状,赶紧瞪了真真一眼,做了个拉起拉链的动作,聪明的真真立刻心领神会,快乐地挤挤眼,拉好书包带。叔叔阿姨的背影一消失,立刻和妈妈抱在一起。

耶!比个胜利,抱起跳高高。

真真拿回两张奖状,一张暑假作业优秀奖,一张自主性学习检测特等状。小学六年级一开学也进行了检测,真真完胜。

裘江没回来算了,陈芷汀不想让真真带来的快乐被想起裘江的灰暗压制住。真真给爸爸打电话时陈芷汀进了卧室,开了门听着动静。

果真没有叫她去听电话。陈芷汀莫名地有点心酸。

星期一升完旗,陈芷汀准备上第二节课,校长室来电话叫她过去一趟,课让教务处调开。

初三的课非常难调,这让陈芷汀很诧异:什么事那么重要,不能等上完课再去。

校长室坐着梁进发的妈妈。

看着梁进发妈妈黑冷僵黄的脸,陈芷汀感觉有点诡异,右边脑袋有巴掌大一片头发竖起发根,惹得手臂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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