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进发的妈妈说，他们一家三口去楼下的面馆吃肉丝面，吃饭前她把葡萄冲了水让儿子和男人吃了，下午两个人就开始拉肚子，直到晚上才好点。第二天男人还很虚就去了工地，跟别人抬水泥板的时候又要拉肚子，这样跑了两趟就没人跟他合伙了，他自己用小车推砖头，上一个台阶的斜板时撑不住车把，车子倒回来把脚骨压碎了。现在在医院。医生说是吃葡萄导致的拉肚子，所以她来找给他儿子葡萄吃的老师，希望老师对孩子他爸负责任。
陈芷汀听得目瞪口呆，脸色发白。何校长等了一会不见陈老师有反应，只好问陈老师是不是给了学生一串葡萄，陈芷汀点点头，又问梁进发的妈妈是医生说的葡萄导致的腹泻？梁进发妈妈一连说是的是的医生就是这样说的。
梁进发妈妈讲得急切，脸涨得通红，头发被电扇吹乱了也不觉得，枯黄的头发在额前摆来摆去。陈芷汀又惊又吓，看着她的脸和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校长却不动声色，听完，想了想，轻声慢气地说：
“一个呢我们要去医院调查一下，看看真实情况是不是像您说的那样，二个呢，我们也要先向您说明，陈老师给您孩子葡萄吃是爱护学生的表现，不是要害学生，学生和他父亲出现问题，是不是这个原因还很难说，就算是，也不能说是陈老师的责任，你要找卖葡萄的人才是。”
梁进发的妈妈急了，“唿嗵”站起来要跟校长吵架，校长眼皮一低，伸出手，做个向下压的手势，让梁进发妈妈坐下，说：“您不要急，我们学校派个人跟您一起去医院好吧？看一看，那是应该的是吧？”梁进发妈妈犹豫一下答应了。
何静之校长是中国最通行的一个职业做到死的那一类毕业生。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最不喜欢老师给他惹出事来。陈芷汀很担心何校长因为家长闹事对她有意见，想单独跟校长解释一下，我只是路上碰见了顺手送学生一串葡萄，想不到家长会这样，但梁进发妈妈死盯着她和校长的脸，她没有办法单独与校长讲话。何校长站起来，有送客之意，她也只好站起来和梁进发妈妈一起出了校长室。
梁进发妈妈一边走一边盯着校长和陈老师，一对棕褐色的眼珠在他们的脸上来回逡巡，像两只初次出来捕食的神色匆遽的幼鼠，脸上布满期待和焦灼，嘴巴失神地张着，开裂如久旱的田地。何校长没有看她。路过财务室时梁进发妈妈停了一下，似乎在等着陈老师或者校长进去拿钱。办公室主任贾晴服从校长安排陪同陈老师去医院看望梁先生。梁进发妈妈死站在财务室门口等着什么，叫了她几次才磨磨蹭蹭地下了楼。
贾主任在路上买了一个花篮，梁进发妈妈看着花篮提上车，小声嘟囔说：“我们不摆这个，这个有嘛用，给钱就可以了。”
贾主任也快四十了，颇有定力，装作没听见。陈芷汀也觉得奇怪，以往看病人都是买水果牛奶之类，极少送花，因为不实惠。突然想到就是送水果送出的麻烦事，对贾主任随机应变的能力不禁有一点小佩服。
到了医院，贾主任先让陈老师跟梁进发妈妈进去看梁先生，自己轻车熟路地拐进医生办公室，先问情况，再说看望的意思，然后才去病房。
梁进发爸爸被压伤了脚，医生建议切除。梁进发爸爸听说还有20%的希望，坚决不同意。目前已经正了骨，正在保守治疗，如果情况不乐观，大脚趾和二脚趾就要切掉。对于一个干体力活的男人来说，失去两个脚趾，影响还是不小，至少搬重东西不像以前那样稳妥了。
一会医生来了。贾主任当着家长和陈老师的面询问病情，又问导致腹泻的原因可能会有哪些，医生详细问了梁进发爸爸和孩子吃了些什么，梁进发爸爸老老实实地说，先吃了葡萄然后吃了肉丝面，医生又问葡萄有洗嘛，梁进发爸爸说孩子他妈去淋了一下水，孩子吃得多，他和孩子他妈吃得少，又问肉丝面有什么味道，梁进发爸爸说，没什么特别味道，只是有一点酸，医生点点头。
梁进发妈妈几次想插嘴，医生都不看她，她太急切地想表达看法时，医生才冷冷地说：“请您先等一等，询问完病人自然会问你。”梁进发妈妈着急地瞪着梁进发爸爸，梁进发爸爸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再回答就有点紧张。
“你们一家三口都吃了葡萄嘛？”
“都吃了。”
“都吃了肉丝面嘛？”
“都吃了。……不过，孩子他妈把肉丝拨到我和孩子碗里，她倒了些醋和油泼辣子面吃的。”
医生终于转过脸来问梁进发妈妈——
“你有吃葡萄嘛？”
“吃了几粒。”
“你有吃肉丝嘛？”
“吃了一点肉沫。都给孩子和他爹吃了。”
医生合上夹子。
“脚伤是由于小推车的轮子压断了脚骨导致的，至于腹泻，要到内科做个化验才清楚。根据初步了解，应该是吃了不卫生的食物导致的。比如肉丝，可能是变质的，再比如葡萄，应该洗干净，在饭后吃，最好不要在饭前吃。如果吃了不健康的食物，再加上吃水果，可能会更严重些……一开始有腹泻现象就应该到医院就诊，不应该继续吃早餐，还去干体力活，这样很容易出事。”
医生说完，叫病人及家属有问题再找他就走了。
梁进发妈妈跟出去，又不知该说什么，又回来，贾主任已经把客套话说得差不多了，还直接做了自我批评，说我们学校的老师爱护学生，把葡萄给您的孩子吃实属不应该，也应该对此负一点责任。梁进发爸爸急得直摆手，说跟老师没关系跟老师没关系。贾主任听到这话，微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还是要批评陈老师。”梁进发妈妈正好进来，一听说要批评陈老师，神情立刻亢奋起来，不等她开口，梁进发爸爸急切地对她说：“快跟陈老师说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谢谢她来看我们谢谢她来看我们。”梁进发妈妈想把这件事往学校老师身上揽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当着男人的面不好耍赖，只好眼巴巴看着主任和蔼可亲地微笑着和男人握手告别。
出了病房，贾主任对紧跟在后的梁进发妈妈说：“你们要去找一下那个饭店，如果他的肉有问题，肯定不止你们一家。你们可以向消费者保护协会投诉他们，让他们赔偿治疗腹泻的医药费。”
梁进发和他爸爸都没有因为腹泻到医院看病，所以说赔偿的话等于没说。梁进发妈妈是想把受伤一事归结到吃葡萄上，要一点治疗费，这点大家都很清楚，但她没有过硬的理由，自然做不到。
陈芷汀没有理会主任的暗示，独自离开又去找医生询问梁进发爸爸的脚伤。医生说：“第二个脚趾还有保住的希望，大拇指可能要切掉。他们的医药费还欠着，如果没有费用就要停药，一旦停药只能全部切掉，费用会比保守治疗少一些。”
陈芷汀立刻想表态，被找过来的主任一把拉住。主任抢先说：“我们会力所能及地表达学校的关心，至于救治梁先生，就靠你们啦。”硬拉住陈芷汀往外走。陈芷汀不好和主任拧着来，只好跟着出去。
摆脱了梁进发妈妈，贾晴主任收起恒温的笑，一脸严肃。
“陈老师，你不能光想表现自己的爱心，已经表现出麻烦来了还不知道警惕！你明不明白，如果你承认家长的伤病是你造成的，反应到社会上，就会变成我们学校做了危害学生和家长的事，我们学校还要不要办下去？”
陈芷汀也不高兴。“主任你不能这样讲，我只是想尽我个人的一点力帮帮学生家长，怎么会影响学校？难道老师爱护学生关心家长还有错？我就不信舆论颠倒成这样”。
“颠倒不颠倒不归我管——我只问你，吃葡萄跟砸伤脚趾有什么关系？那有关系，好啊，学生体育考试200米不及格说是因为喝水把嘴烫着了，是不是我们学校开水房负责？学生呼吸学校的空气得了流感是不是学校医务室负责？学生被蚊子咬了得了脑炎是不是学校挂蚊帐的负责？……”
陈芷汀口唇发白：“我讲不过你我不跟你讲了。我的学生我负责，保证不连累学校！”
“你拿什么来保证？学生是你招的？学校是你办的？你的学生！嘴巴上挑灯草——说得轻巧！要是出了事老师能摆平个人都搞定，我们就不开会了，我们天天烧高香吃长斋去！”
贾晴也是语文老师出身，后来由于语文老师有多，而且语文要参加统考、中考，比拼分数，觉得麻烦，改行教综合去了。中等个子，瘦长脸，淡黄的皮肤，五官一般般，笑起来脸上像开了花，一朵无色无味无情绪的肤色花，可以持续较长的时间。棕褐色的眼珠习惯盯着对方的脸，看你在她持久的笑脸面前的反应。伸手不打笑脸人嘛。说话也了得。陈芷汀不是她的对手。
几句话说得陈芷汀口舌打结，一个字吐不出来。
陈芷汀也不上车了，转身就走。贾晴变了脸，叫了几声不理，边上车边恨恨地嘀咕，“不识时务，愚不可及”，叫司机开车走人，“跟我还横上了。”司机是个从不多嘴的中年人，轻轻斜眼看看贾主任，又看看转入树荫处的陈芷汀，脸上现出一丝担心，很快就消失了。
陈芷汀边走边掉眼泪。转到医院的一个树荫角落坐了一会，想起裘江，给他打电话。裘江听她说话的声音不对，问她怎么啦，陈芷汀的委屈涌上鼻头，忍不住哭起来，裘江听不出她说什么。女儿开学是涂亮送的，周末又是涂亮接的，再多理由或者谎言也挡不住心虚惭愧，说我尽快回家一趟吧，挂了电话。
陈芷汀哭了一场，心中的郁结散了一半，紧张的肩颈似乎也松快了些。她也不怪主任，知道主任是被上学期初一女生体育课小产的事闹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