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予璧予疵

蒋贞杯盏中茶汤已凉,流失了许多风味,再尝恐怕只余苦涩。她修|长且粗糙的手指在杯沿划过一圈复一圈,双目无神地对着擂台,她外出前避过曲衡波在面颊敷了三层粉英,仍遮不住从眼底蔓延至颧顶的乌青。

疤面的恒山派弟|子在一位衡山派女弟|子手底败下阵来,正愤|恨地捶胸顿足。恒山派七爷冷七徽从旁安慰,衡山派女弟|子从他二人面前狂奔而过,她手背上有两处狰狞的伤口,可丝毫未妨碍她扑进东席的帐篷,向掌门禹零濛报喜。

禹零濛和蔼的夸赞声响起,紧接着是各派执事的贺喜言辞。初出茅庐,即便是小胜也值得欣慰。况且,谁会驳衡山派——如今江湖第一大派的掌门人面子?她得意的弟|子,前途不可限|量。

蒋贞手指浸入茶汤,一碗金贵的,又准备精心的睦州鸠坑茶,就这样污浊了。

“后悔了?”卢岇露|出得意笑容,将自己的茶汤一饮而尽。末了,还砸砸嘴,“现在去大约还来得及。姚擎月那个人,和你一样。”

蒋贞阖闭双眼。

“碧师|妹,你可别气。江湖上骂姚擎月是贼子的人,确然繁多。但我观之,他是一名不世出的豪杰。我将你们并提是夸赞于你。或许在你眼里,我这个做师|兄的品行不端,时时处处与你作对,可恶得简直如虱如蝇……你巴不得我立时就去死。”

“我当然不气。”蒋贞也将自己茶汤一饮而尽,“若你能立时去死,我代师|兄先谢过。”

卢岇说:“我就是想看看,你为助他争夺掌门之位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哦,结果怎样呢?”蒋贞靠向椅背。

“出乎意料。碧师|妹,妇|人心狠手辣起来,超出我的想象。出卖友人还算不得一桩奇闻,可把救命恩|人推入虎口的,呵呵,哪怕今世的读书人哀叹‘世|风|日|下’总不休止,也算罕见的一类缺德行径。”

蒋贞安静地听他大放阙词,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令她心内的不安和愧疚滋长一分。她看穿了卢岇在利|用她尚未泯|灭的良心,想要激怒她,引导她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不仅仅是要她罢手那么单纯。

耳边男人碎语驱赶不开,擂台比斗因着淘汰轮数的增多愈加胶着。蒋贞默数了自第一场之后各场所耗费的时长,发觉头前几场比斗双方两两实力均是接近,却少见像高白露那样放弃得干脆彻底之人。毕竟除开极个别人,比如她,恐怕无人知晓缘由。

人们对高白露惜败都有自己的看法,卢岇则未置一语,这与他往常的做派相背。

“你认为高白露返乡之后,该怎样同岳丈交待?相信妻室向父亲求情会有用处,他何至如此天真?”蒋贞一转头,打断了喋喋的卢岇。

卢岇一愣怔,没有作答。

他凝固在脸上的得意表情,对蒋贞说来,就已是称心的回答。

空掉的杯子被放回小案,细瓷表面残余了几滴茶汤,格外显眼。蒋贞兀地起身,引来后席一片谩骂抱怨,她从卢岇膝前越过,精准地踏在落座人群留下的几处可怜缝隙内,离开了会场。

行路间,她想到曲衡波身亡的可能,脚步因此变得徐缓。偶尔闪过一点念头,相信友人强劲的意志,或许能支撑到她赶去。遂疾疾奔走。

因卢岇而生的厌恶心绪挥之不去。揭掉名为“卢岇”的那一层痂,她看到属于自己的那层。在处置罢“丧门山君”的事宜后,她以为自己扎实了决心,可以为更长远的事情,抛弃并且牺牲眼前的人,她也做了,尽管尚不彻底。

卢岇越是揭|露她,越想激怒她,她反倒清明起来。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还足以令她将前后的事情再度考量,她选择了遵从直觉行动。她感到自己正从芯子里变幻成和卢岇一样的人,这是她拒绝接受的事实。

随着她一步步远离“江山一品”会场,她的恐惧也浮出|水面。仿佛再度回到了曲衡波救她的那个夜晚,一只比自己的手要小一圈的手,紧|握住她的手。她不愿连累旁人,几次三番想要挣脱,次次被曲衡波不厌其烦地再度握住。

那时她们都没有余力去思考,对方是否会成为友伴,只是她不再甩开曲衡波的手。现在,她面|临着失去那只手。

蒋贞一鼓作气冲刺着,甚至跌倒两次,摔破膝盖;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唤自己……什么都没能阻止她的脚步。

有时,人不必非要确定自己想得到什么,只需明白自己不要什么。

那个呼唤蒋贞的人正是张晰。他目击蒋贞离席后便也起身,借口更|衣,实则在路口调转方向,往远离会场的方向寻找她。他没能叫停蒋贞,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忧心曲衡波又陷入什么麻烦的境地。于是加快步伐,紧随其后。

二人一先一后抵达了姚擎月的小院,屋内悠悠飘出丝竹乐音,细密且轻|盈的流水之声时而与其合拍,时而荡远开去,游离在曲调之外。

蒋贞抹去额角汗水,只见院内小亭下有两个女子在吃茶用点心,她们垂着首,彼此的额头靠近,正低声谈话。

张晰超过了蒋贞,冲到那两个女子近旁:“主人家在待客?”

见到张晰,鹰睛、虎睛又开了眼界。这秀美的白肤男子,在她们心里犹如夜月照耀下漫撒沙丘的雪尘,四只眸子闪亮起来。虎睛用手指在眼角向后拉扯一下:“那细眼睛的姑娘正在里面,主人家说若有人来寻她,自己进去便是。”说罢和鹰睛对视,二人交换了一个蜜|意的笑容。笑容里的秘密,张晰是无缘参透的。

他满心全是“细眼睛的姑娘”,胸腔|内十余种感受乱搅作一团,他自己都分辨不出哪一种是担忧,哪一种是依恋,又哪一种,促使他抛却大先生的嘱咐不顾,追逐蒋贞寻到此地。

蒋贞发现了他的异常。心道,究竟是养在深山的贵公子,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做派,微小的心事稍稍涌动,就会写入神情。她怕他闯出是非,届时惹得大先生埋怨;更怕他那光华明耀,却由于今圣不喜其父而艰难掩饰起来的身世,给曲衡波带去更多不幸。无广告网am~w~w.

自己给她造成的不幸已经足够多了。

她问:“张郎君贸然来此,是与姚公有约?”

“并不。”张晰回首,同样参透了蒋贞的盘算,“是友人与姚公曾|生些龃龉,离席未返。我心甚虑,追随姑娘来到此地。”

“友人”二字刺得蒋贞心口隐隐作痛:“即使如此,还请郎君在外等候。姚公的脾性我知晓,阁下不请自来,恐怕他要为难于你。大先生想必不乐见。”她对自己的说辞颇为满意,这种毫无主意的人,往往搬出长辈便能轻易打发。

张晰呼吸一滞,蹙起眉头。他考量了蒋贞话中利害:“我不能明知有人身陷险境而不顾。”

对话并未朝着蒋贞预料的方向发展,她暗叹这小子是吞了什么胆,连大先生的意愿都敢违逆:“也罢。就一同去吧。”事已至此,她倒想见识见识张晰的一腔孤勇能逞到何时。

他们在门外通报过身份,少待片刻,侍从通秉过后将二人引入内室。

室内西侧竹帘垂至半空,恰好遮到几名乐工肩头。那几名乐工具是男子,须发染了霜白,驳驳杂杂,年岁向晚了。 m..coma

张晰放眼室内,左右侍奉未见一名妇|人。世人风传姚擎月是一等一的魔头,在陇东时就乖戾荒唐,欺男霸女的事不消说,连自己的兄弟好友的家眷,乃至血亲甥侄都难逃他欺辱玷污。欠下许多孽债。

怎么今日见到,宅内却是这般持重的风气。他又不知会有外人到访,故意做给谁看?

蒋贞走向姚擎月,留下张晰站在门旁沉思。

“某听闻明朝便是娘子上场,不在住处休养生息,跑到鄙人居所拜会,想来是有要事?”姚擎月端起身前一盏空茶碗,放到唇边,挑眉轻叱,“看这些家伙,疏懒到了何等地步。”不远处的侍从急忙赶来,给三人都冲开窨制香茶。

张晰礼貌推拒,也不落座,依旧站在门口,眉头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姚擎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向蒋贞道:“这小郎君眉眼间确与嘉毅公主有几分肖似。又肤白胜雪,这点,像极了故张驸马。”

“姚爷不说,晚辈还忘记了。”蒋贞啜饮一口茶汤,“姚爷少时和故张驸马有一面之缘。”

“故张驸马究竟人中龙凤,又尚公主,自有天家的尊贵。某这等草莽得见一面,如遇天人,未免思之切切,难以忘怀。如果得见公主,大抵更是……”

“张拟乃是”,张晰清清喉|咙,“乃是悖德忘义,重色轻恩的乱臣贼子,害公主死于产难,早便废为庶人。如今郡主健在,姚爷何以仍沿用尊号相称?莫非想使郡主两难;自己也起了同等心思,想要勾连敌国,犯疆戮民?”他语气缓和,态度稳重。一席话源源出口,还是方才沉静的模样。

“张小郎君,阁下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教某一时无|言|以|对。故张驸马那样的人物,即便已尚公主,也没有就此守身如玉,做和尚吃斋的道理啊!难道不是公主妇德有失,打死了他身边的可怜人,才引得驸马心生怨恨?”

“那人是敌国细作,在张庶人身侧将近十年,不知坑|害多少无辜。公主查明之后才与推官下定决断,最终秉公行刑。经姚爷涂抹,竟成了公主善妒?”

“把对男人□□里那点事的怨恨,置于两国交战之上,怎么不是善妒。”

张晰点头:“姚爷承了张拟一眼之恩,为他说话,也是该然。”

姚擎月一笑:“男子不维护男子,天下成什么体统?”

张晰抱拳:“晚辈自小遵先贤训导,只识是非。”

“先贤也有□□,是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不知道罢了。”姚擎月捻须,另一只手扣在膝头。他以一名长辈,以一名年长男子傲然的姿态,对张晰微笑。仿佛他知晓这世上的一切,并且有权力,也有能力,去判定每个人心底的所思所想是可笑的舛误还是幼稚的结论。

张晰不再说话。

一种幽微的挫败感钻入姚擎月的足底。他收起双手,这才察觉蒋贞不仅茶碗空空,连|坐席前也空空。正欲唤人,蒋贞已领着曲衡波从后屋出来,张晰见后者神态如常,担忧焦虑的心绪垂垂平复。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