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予璧予疵(二)

“我这就带人离开。”蒋贞抱拳行礼,“姚爷后面还有客人要招待,不便再多叨扰。”

姚擎月味出蒋贞话内的暗藏,他若横加阻拦,她就将高白露、高霜耿两兄弟遭他辖制的事情宣扬出去。如在寻常时节,想要压下这种传言实在轻而易举,他甚至可以顺便把蒋贞,乃至她师|兄的前程一并毁掉。而最近江湖不大太平,朝中也因藩王就京的举措生出连绵波折。赵式澜几次派人传信,要他在扬州“好生休养”,送来丰厚的茶粮瓷帛,意指让他本分些。

他跟从大佬的总领,在“江山一品”深居简出,捱着撕心的痛楚将身边美妾艳姬通通遣散,隐忍了极长一段时日。假使不是晋王府侍女外逃的讯息传来,他还可以继续忍耐下去,或许就此改|邪|归|正也未可知。哪里就晓得,新仇旧怨一齐闯进门。害得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非要有些作为才能平复忧虑,给他内心带来些抚|慰。

高霜耿这桩案子,是五月里结成的冤孽。

所谓“高霜耿在赌场欠债”一事并非子虚乌有,但不是姚擎月有|意算计,也不是高家小弟无状。高霜耿为助一名叫吴祥的男子脱困,认领了吴祥的赌债,却难料自己走镖的酬劳遭到东家延宕,无法按时还债。

姚擎月手下在收债时询问高霜耿,若他知晓吴祥底细,这笔债款可不向他讨要。高霜耿支吾,不肯尽言,咬定债款转介是签过文书的,已与吴祥无关。手下私押高霜耿,按通常的规程给高白露递去勒索信件,把文书交给姚擎月过目。

察觉到个中可疑之处,姚擎月派出手下细探。可巧遇到晋王豢|养的死士追杀吴祥,几番纠缠之下,最终仅有一人生还,向他报述种种。他本就密切关注着岳朔行踪,知道岳朔从嘉毅郡王府离开后又到晋王府任幕僚。认为吴祥携侍女外逃一事未必就没有岳朔的手笔。

他按捺住狂喜雀跃,决心要以庄重又虔诚的姿态,来迎接上天赐予他的复仇良机。于是说:“她已不是我家奴仆,蒋娘子欲带人离开自然可以。但某为了王府里的一些事殚精竭虑,遭蒙损失不计其数。休留,你不可白白|带走。”

蒋贞暗自叹气,迅速整理过思绪,道:“未知姚爷说的是哪处王府。阁下既是给贵人做幕僚,便不好在我等行走的场合出入了吧。”

“这都是温侯的安排。五岳剑派有自己的房产、铺面,每年各处孝敬也令人眼红,我们这些奔走讨生涯的,却比不得。不过是主人家交代什么,诚心诚意做好什么,别教人挑出错就拜谢神佛了。”

他搬出赵式澜,想让蒋贞、张晰这种初出茅庐的小犊子知难而退,也免去说服他们的口舌辛劳。

张晰说:“王侯皆是蒙天家荫封。姚爷侍奉的‘温侯’是得哪处食邑,为何处县侯?”

姚擎月所说“温侯”是赵式澜手下对主人的称呼,他于江湖之上有“无鞘温侯”的诨名。再高慢,把张晰视作连无鞘温侯是何许人也都不知的呆|子这等事,姚擎月还是做不出的。自然听明了他的暗讽潜刺。

因此干脆不理会,向蒋贞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岳朔。”

曲衡波对上蒋贞询问的眼神,摇头:“你既觉得用我讨好他更合适,就无必要牵扯别人进来。你连我的死活都懒得照顾,岳桂崖来了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她说得淡然,无怒无悲。

宁愿曲衡波破口大骂,甚至殴|打自己,蒋贞也不愿见她这副对自己失望透顶的模样。她实在是心如刀绞,五脏如焚:“小衡,我是权宜之计……师|兄他,需要崆峒派的支持。”

“愿他能顺利夺得掌门之位,愿你也心想事成。”曲衡波说罢,反身折回。

蒋贞急得红了眼底,对姚擎月承诺:“我会带岳朔来。”

“你这又是何必!届时我俩都落在他的手里,不知是遂了谁的愿!”曲衡波吼道,“你要是那么心软的人,起初便不要琢磨着用毒|辣的办法!做恶|人还做不得全|套,是想让我看你笑话吗?”

“我……”蒋贞呼吸促动,觉得眼前发花,一切都罩了一层朦胧纱影。说了数个“你、我”才镇定神思:“高白露已经走了吗?”

曲衡波怒道:“带着他弟|弟走了。”

“好、好。”蒋贞点头,“你可有同他们说话,同兄弟两个?”

“那是……”曲衡波略作思量,快速眨了几下眼,“他们兄弟很是争执了一会儿,我从旁劝解,彼此都讲了些话。”

“姚爷,你听到了。”蒋贞说。

姚擎月摆摆手,神情不耐:“滚,滚滚滚。”

为着不讨曲衡波的嫌,蒋贞退后一步,让她同张晰先行出去,自己则跟随其后。反身闭门时,她低低垂首,下颌抵在前胸,试图避开屋内如利箭般飞射来的目光。

门扇轻轻闭合,姚擎月瞪视三人离开,暗道:“翻吧,你们谁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轻易放他们走,不似姚爷你的手段。”一名女子从乐工居坐的帘后缓步而出,正是曹红璇。她方才躲在乐工身后旁观,“万一他们未作交谈,你可放过了天赐的良机。”

“赫赫,你此前同他们在一处,可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听到了。人,你是该放。但想要不落把柄地收场,你还缺少斤两。”

姚擎月满意点头。索八娘一心想要侄|儿索器*与她结为连理。他很难信任妇|人办事的才力,若非陇东时在索月师手里栽过跟头,多次被她这寡妇整治得焦头烂额——逼得他心里生了犹疑,觉得某些妇|人更该托生为男子——否则曹红璇根本不会有进言的机会。

得到曹红璇的承诺,就有望获得索月师的助力,非同小可。至于过往结下的累累恩怨,他对索月师的性|情似乎有把握,认为她软弱多思,自己将来总能设法化解。

曲、蒋、张三人一路无话,漫无目的地在园外行走。张晰为缓解尴尬的气氛,问:“高白露的弟|弟犯了什么事,怎么拿到姚擎月手里。”

曲衡波怒火中烧,自知开口必会出言不善,本不愿搭话。可转念一想,此事与他无关,怒意冷却几分,勉强道:“他为了救人顶下债务,哪知道那人借的是印子钱,没几旬就滚成了天价。”

“于是高白露便用你来换人?”

“他还贴了许多钱进去。姚擎月只给他免去六分利。”

接着又是好一阵无话。

他们行至深园,张晰说自己暂住在此,要离开了。蒋贞一路都懊恼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畏怖这件事给她和曲衡波的情谊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眼下又无法鼓足勇气向她认错赔罪,低声问曲衡波:“你可要回船?”

“我会把你的衣裳送还。”

“那……你保重。”蒋贞迅速用手擦干自己的眼角,阔步走远。

“刚才的事情,还望张郎君不要告诉任何人。”曲衡波望着蒋贞离去的背影,捂着自己还红肿的脸颊。

张晰从她身后递来一块洁净的丝帕:“曲娘子,你脸上的血痕。”

“还请张郎君应下。”

张晰笑道:“你放心。无论是高氏兄弟的事,还是蒋姑娘的事,待你擦净血迹,我会通通忘记。”

“多谢。”曲衡波接过帕子,在手心展开,一股清甜的香气飘散出来,“这崭新的帕子……你还是收起来吧。”

“若不是崭新的帕子,怎么会拿给你用。”

“罢了,”曲衡波苦笑,她尽力礼貌地为他们之间的交游增添疏离,“改天托人还你钱。”

张晰颇有分寸,也颇具风度地回答:“不必。这都是小事,你要多保重。”他盼望曲衡波能明白他的深意,又害怕曲衡波把他的心绪读得太淡漠。他自己还停留在悸|动与惶恐之间,正如对自己命途的那般无知,他对墙头马上的情由也是懵懂。做出各种试图亲近曲衡波的举动,皆因他拘束不住心头那只渴望投烛的小蛾。

能飞出空无一物的雪洞,落得烟消火灭的下场又如何?

二人在院门前相对无言,曲衡波抬首正欲说话,张晰估计到她可能告辞,忙说:“曲娘子留下用些饭再走。你午时想必不曾吃好,经这一番折腾,肠胃恐生负累。”

“哈哈。”曲衡波笑了。

张晰随之也笑了。不错,假使别人无心,用一餐饭怎样能留。即便苍天降下刀子雨,劈出百八十道劫雷,也挡不住人要走的步子。

“张郎君应该同华山派卢仰得一样,是受邀到此居住。可曾见过主人家?”曲衡波转开话锋。尽管她已擦净脸颊,曹红璇指甲锋利,不单是刮去一层皮,那三道红痕乍看之下令人心惊。张晰还在心痛她的容貌。若是让为人母的见到这般伤留在自家女儿面颊,无论今后会不会留有疤痕,都要去寻人拼命的。

她怎么浑不在意?

沉迷于胡思乱想,他没有回答曲衡波的问题。

“卢仰得不愿住在鉴园,据说惹怒了主人家。”曲衡波摩挲下巴,“我就好奇这里的主人是什么身份?”

“身份”一词唤|醒张晰,他说:“每届的请帖皆依托当地江湖门派发出,接到名帖时便已定好了各人的行程、住所。我想除了扬州的各位掌门,并没有外人见过园子的主人家。”他停顿一下,接着说,“至少在江北难有。”

“也就是说,卢仰得本没有机会得罪主人家。而是惹怒了……譬如,三山派的第五掌门、无俦门的路掌门?”

张晰点头:“不无可能。”

曲衡波眯眼微笑,又同他扯了几句扬州夜市街边的花灯,诸如鈫剑女和王子除一类的,还问他希夷君是何许人也。张晰一听她提起前朝旧事,正是些自己熟悉的掌故,他还知晓好些秘辛,起了兴致,于是两人又谈天说地一番。直到有侍从来通秉,晚间禹掌门想请诸位青年俊杰到鉴阁水榭一会,张晰才同曲衡波惜别。 m..coma

“你今|晚若是无处落脚,”张晰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牌,“可到城南广陵侯府后巷,寻府上廖管事。见此信物,请他留宿你几日,当是不难。”

曲衡波暗道,他天潢贵胄的身份在鸣蜩谷是无甚作用,行走在外便显得手眼通|天。可惜这手、这眼,净是用在无关痛痒的事宜上:“你分明就有许多门路,为何要在鸣蜩谷受着夹板气,有抱负却不得施展呢?”

“抱负。”张晰重复道,“我该有什么抱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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