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予璧予疵(三)

“你……”曲衡波推回张晰捏着木牌的手,“你不要生气,是话赶话,我就这么说出口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她悄悄吞咽一口吐沫,轻声细语地弥补自己失言行径。张晰并未流露|出怒意,可说话急速,已显心内不耐。

“不,娘子说得是。”张晰收妥木牌,“我有幸牵连天家血脉,不知比旁人气运高出多少,境遇又优越多少。匹夫尚不可夺志,哈哈,我……是废人一个。”

“那也不是你想的!”

曲衡波忽而大声,把张晰与来人都惊得一动。

她干咳两下,恍恍惚惚,脑子里闪烁过一个念头。但见天色已晚,旁边又有外人,不便同张晰细说,敷衍道:“人的境遇多少能由人呢?你别看我是如此,鹿娘子竟说出‘羡慕我’这般话来。人无非是身处困顿,一时不得解脱,说出些自我怨恨的话,给自己听罢了。我不会当真,这是次要;尤其说这话的人……你自己万不可用气话来诓骗自己。需知旁人议论,总是带着成见,存有私心。哪怕说者是出于好意,到了听者耳里、心里,恐怕就要成了害人的谎|话。

“我告辞了。张郎君你莫教掌门大人久等。”

她没有给张晰再度接话的机会,留下那二人在徐来的江风里相对无言。暮色染上张晰的额头,同时淹没了曲衡波的背影。

暑气淡散,路上行人不再眉头紧皱。忙碌劳累了一天之后,卖力气的人也好,出脑筋的人也罢,胸臆里任是有再大的不平、再远的志向,此时已鸣金收兵,暂且停止了奔涌摆|动。他们彼此闲聊,说起的是白日无心去探讨的话题——大多乃吃食、穿着或玩意一类,没有什么要紧的,却说得非常投入。

穿过路上三两成群的行人,曲衡波正盘算要将索月师交与她的差事推拒掉,她庆幸自己没有莽撞地取出银钱,否则监|视张晰这件事非做不可。虽说还未下定决心,但经方才的只言片语,她对张晰的处境生出了怜悯。无疑,张晰本该是她最不耻的那类人,拥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本,不仅不善加利|用,反倒觉得自己深受其害……

这不是扭|捏,是装相么?

可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时的表情显露|出挥之不去的愁怨,又不似作伪。索月师若要做什么于他不利的事,自己便成了帮凶。

然而没有这笔钱,莫说今|晚要睡大街,还要光着腚睡大街了。

蒋贞的旧衣服在她身上发烫,像承接了从落日逃逸的全数热浪。她的怜悯很快就被淹没,葬身于虚无的热海之中。

能够直接走出“江山一品”的路只有一条,到门口时,还要对外出行人进行二次盘|查。暮时多出了许多返家的杂役,人们聚|集在路口,通行缓慢,难免会因推搡生出争吵。正在曲衡波前方,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长长伸出他的手臂,虚揽着索月师,不断将走来的闲杂人等驱赶开,隔一阵还会低头微笑同她说话,颇有自封“护花使者”的意味。

曲衡波觉得好笑,恰好自己给人一绊,她低头看到一只极小的脚,绊自己的那人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她正四处找寻,前方的人群陷入了混乱。

那名“护着”索月师的男子大声道:“是哪个小贼敢在‘三山派’的眼皮下犯事,还不快将赃物交出,饶你不死!”

曲衡波这回笑出声来。心道,此人好大的威风,贼听到这话早溜了,还会留在你跟前将到手的香饽饽供上,等你宽大?

那人确实有些权|势,一嗓子下去,许多人都行动起来,寻找贼人。很快,一个拄着手杖,不良于行的男子被带到了他和索月师面前。抓|捕他的人交还了从他身上搜出的赃物,索月师大方打赏,还向那男子道谢。

那男子仰首道:“他怎么处置?”

索月师说:“他是被栽赃的,快放人离开吧。”

“我看不行。”男子咬牙切齿,“他未必是被栽赃,倒像同|伙脱身反将他抛弃了。敢把手伸到八娘身上,就剁了他的手!”

被栽赃的人也不辩解,安静站着。

曲衡波听到腰侧有布料摩擦的声音,伸手去按,好巧按住一只奇小的手。

“怎么是你。”她用|力压低声音说。 m..coma

女贼嬉皮笑脸道:“还是你敏锐。”

“你偷八娘的东西,怕被抓,又丢到别人身上?你害死人了。”

“我是救他。”女贼皱眉,“看在咱俩于潞州大|狱有一面之缘的份上,姐姐赏你个好处。看那几个人,眼熟吗?”她所指的方向远离以索八娘等人,那里又几个穿着得体的男子正冷眼以观。他们在人群内没有什么特殊,是再寻常不过的江湖人。腰间配饰隐隐显现出他们或许系出名门,使一般人不敢轻易攀近。

但若见过他们的脸,甚至与之交手过,就很容易能认出他们的真|实身份——烛照楼前卖花娘身后,那几名“插标卖首”的刀|客。

“你说他们要带一个人走,有谁会注意到?哼,”女贼冷笑,“贵人们精致的玩意儿,我才不屑。”她这是指方才从索月师身上盗出,用来栽赃他人的物件。

“如此说,你还是个非常之盗。”

女贼挑眉:“偷就是偷。偷财是偷,偷别的……也一样是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要留住,会招来无法摆脱的厄运。”

“为甚救他?”

“在郁家时,有些交情。”女贼的小手从曲衡波的手底撤出,柔若无骨,“他的手能不能保住,就看你的了。”

说罢,轻|盈远身而去。

曲衡波还在感叹她惊人的步法,前方已布置好了一个简陋的刑场。一只手被按在地上,高临其上的大刀拥有舒展的刀身弧线。手的主人根本不见面目,两名壮汉将他夹在身后。人与手分处两地,远远看去,仿佛他的手不属于他了。

八娘的护花使者很是郁愤,被他擒拿的贼子既没有为自己肮|脏的行为剖白,也没有呼号喊|冤,这让他的举动显得非常多余。最为要紧的是,索八娘始终一言不发,预料之中的感谢和依赖,通通没有出现。

他难免觉得无趣,但局面至此,今天这里必须有人要失去一只手。

思索片刻,曲衡波想此人约莫是三山派的某位掌事,否则谁敢在三山派掌门的眼皮下闹出这种乱事?连路羚仙这样的地头蛇,都要安安静静站在路旁,等他把贼人处置完毕。

她就更不敢造次了。

或许是出于恐惧,右手手腕出现了疼痛的幻感,她忙用另一只手按住,继续做个看客。心里盼望,自己别因为没能救到无辜的人而过分自责。

那根被丢弃在人群中的手杖,是曲衡波辨认苦主身份的依凭。

有些人急着回家,无法忍受道路的阻塞,在后面喧闹,起哄要大|爷赶紧砍掉那个人的手。也有些人静悄悄地去找守备路口的人,希望他们通融,但曲衡波见每个去了的人都失望而返,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此人在三山派的地位恐怕仅在那名年轻到怪异的掌门之下。

梅逐青的手能否保住,如今要看使者竭力守护的“香花”肯不肯开恩。

她和梅逐青交情不深,但砍手是肉刑,是会残|害一生的大事,更何况砍的还是右手。她不知道梅逐青是否能用左手写字,否则他的一笔好字,就再不得见了。

“郭爷请慢。”

八娘的声音响起,曲衡波紧攥着裙子的手也松开了,裙边给手心渗出的汗水洇湿一块。

“爷既是如此有心的人,当知道妾好研习佛法。摩诃萨埵不忍母虎因饥馁食子,以身饲虎;尸毗王为鹰嘴救鸽,割肉贸鹰。佛|陀舍弃肯肉|身救扶天地生灵,无论虎子和鸽子多么微茫,那丧生的痛楚是实在的。难道我要为一条失而复得的坠饰,惩罚一个本就行走艰难的人吗?”

三山派郭爷蹙起眉头,挥了挥手。他怀着追求索八娘的愿望,怎能明知她的喜好而忤逆,令佳人失望,再令旁人耻笑。这起闹剧草草收场。

继续跟随着拥挤的人群,曲衡波走到了返回扬州城的大路上。她身后有辆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马儿踏着悠哉的步伐,宽适轻|松。车夫也乐得清闲,口|中哼着小曲。但走了一阵她便发现不妥:她步履急促时,车夫就扬鞭促马;她走得疲惫时,马车即转为缓行。

她停下脚步,偏身盯着车窗,帘后人影晃动身形,发现曲衡波察觉到了自己的跟|踪。

车内传出一个女声:“曲娘子还未从票号取钱出来,是不想|做八娘这笔生意了吗?若你心意有变,还请及时告知。我也好再寻人手,免得耽误良机。”

曲衡波忙道:“并不,我正预备去取钱。”

车帘卷起,索月师伸出手来,她手中握着的那只钱袋正是此前梅逐青在无俦门要归还她的。可惜被她用作攻击中行义的武|器,后来撕|破了连,也难去索要。

“你若不愿,不必勉强。”

曲衡波了解索月师的用意,钱是梅逐青还她,她倒不羞于取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怎么会到了她的手里?这索八娘当真能耐。推拒她的差事,恐怕不会落得好下场。

“八娘是怎样得到我的钱囊?还请许我郑重谢过。”

索月师放下车帘:“进来说话。”

心怀犹疑,曲衡波害怕曹红璇与她同乘。莽撞上车,岂不成了瓮中的鳖,让人骑在自己头上抽耳光。

索月师敲敲车壁:“老|二十二|不在,另外有人想和你见面。”

闻言,曲衡波没有推拒,利索上车。

梅逐青正坐在一角,朝她微笑,面目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曲衡波深深慨叹,经历方才一番折磨,滚了满头满身的灰尘,他竟还能镇定自若,真是个非凡的人物。她不敢与索月师坐在一边,恐唐突贵人,又不愿太过靠近梅逐青,只好躲在门边的角落。

车厢内并不宽敞,三人在一处既拥挤又闷热。索月师干脆吊起帘子,让傍晚的江风吹拂进来。

“郭美对梅郎君多有得罪。梅郎君若是气恼,八娘在此赔礼。商会去岁进来不少好物,其中有大食大秦的珍玩,郎君可挑几件去。日后要是往三山派走动,我亦知晓些内|情,对郎君定是知无不言。”

看来索月师不仅只想用无关痛痒的礼品息事宁人,也愿意拉拢梅逐青。言下之意,是她手里捏着三山派的把柄,其中还有许多与要砍他手的郭美有关。倘若梅逐青愤|恨难平,除去“远道而来”的珍玩,她还可以给出实实在在的好处。

究竟是名震边陲的巨贾,出手非但有旁人给不起的东西,还有旁人根本得不到的消息。

梅逐青说:“八娘的好意,梅某心领了。刚才不过一场误会,郭爷嘛……是关心则乱,我不会怪他。八娘为我执言,又好意捎带我一程,我更不会怨八娘。只是梅某心中有一困惑,恐唯八娘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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