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予璧予疵 (四)

“尽管说。”

“八娘之前坦言与郁以琳并无交集,和舒夫人也不是密友。并州有三所河西会馆,却无一所在潞州左近,是如何得知我曾经的事情?”

“郎君能说出行商坐贾的区别吗?”

梅逐青张了张口,没有回答。曲衡波想他一定知道,是索月师用问题回答问题,教他摸不着头脑。

“‘商’,行走各地;‘贾’,坐店经营。拥有店铺才配称‘贾’,我最初的铺子,是一处被雁尾子*哄得全|家投河的破败门户。守在沙州那种地方,有的生意很好做。但今时不比往昔,到来的粟特人和吐蕃人越发少了,我时常半年都看不到新鲜的面孔。

“手里的银钱流得慢了,心里的账就不得不重新盘算。我当时没有很好的办法,又与家人断绝来往,只有一个在酒肆弹唱的朋友。她那时还没有好归宿,我们一个寡妇、一个孤女,就凑在一起取暖。

“她带我到城边看行云,要我记住流云的踪迹。我不解,常有大风把天上的丛云扯得稀碎,就如一个偶然扯碎某个人的一生那般,有什么可看?她说,云过的踪迹,她能记住。

“我如梦方醒。小时家里请来三界寺的高僧讲经,我听后即使过去数日,仍能复述。因此哪怕不曾识字,也可以说出诸多典故。后来嫁人,打理家中产业,识了字,竟然把这过耳不忘的本事荒废了。”

曲衡波不解:“可这与友人说的有什么干系?能够过耳不忘,甚至过目成诵的人,想必还有很多。”

“我也做如此想。”索月师点头,“于是就找来了一群这样的人……他们有的想要吃饭,有的需要躲避仇家。我掏光积蓄,还朝姚擎月赊了印子钱。总算把他们调|教出来。倘若流云有踪迹,他们就是为我四处吹拂的风。我循着风声,可以嗅着铜钱的味道入梦,此生再无他求。”

梅逐青笑道:“我是吹到八娘的风了。”

“我的风不会乱吹。”索月师坦言,“像三山派郭美那样的人,哪怕结交了有用处,我也不屑。于他而言世上之人无非两种,男子和妇|人。这是从做人根本上就起的冲|突。于我而言并非那么简单。”

曲衡波本以为她要说诸如“聪明人”和“傻|子”之类,未曾想不能料中。

“一种,是即便身死也要将命途牢牢握在手中,绝不会低头任人摆|弄之人。”

“想必另一种就是任人摆|弄之人了?也可直接些说,是无|能为力之人。”梅逐青也做起了无谓的猜测。

八娘轻笑,用手指在半空比划了一个半圆:“是不晓得自己本可以将命途牢牢握在手中,随意交予他人,还满怀愤|恨的家伙。”

“人的命途,当真可以把握吗?”曲衡波问。

“端看你对这二字作何解释。”八娘欣悦解惑,“若你以为,命途遵循天|道而排布。天|道自存,有它运行的法|度,有它混沌的姿态。其来也倏忽,其去也飘然。时来运转,时去颓唐,哪怕是天之骄子,也只能认命。”

“可这样说,岂不是太过讨巧?你遇到的是福是祸,全看你作何想的话,难道遇着荒唐事,便在心内反复劝诱自己:此乃幸事。种种不幸带来的折磨就会消失不见吗?”

索月师没有理会曲衡波的质疑,接着说:“若你认为,‘命途’二字是‘一生’的代言,会甘心将自己的一生,如风筝的牵线那般,交到旁人手中?

“人们提及命、运,无非都是在讲尚未发生的事情,是草率地根据昨日预计来日的虚空之语。既然如此,是即将在你身上验证的天|道,或是你将面对的残生,可以附会成一个意思。”

曲衡波懵懵懂懂,还在思索,梅逐青已经了然:“确实。想要操纵天|道的,是妄人。肯努力磨砺心性的,才是通达人。既得通达,就不会误入死路。”

“哪怕自寻死路也无妨。”索月师垂下眼帘,“将死而未死,方得新生。”

梅逐青叉手:“梅某受教了。”

抵达扬州城门口时,夜色已包裹|住城外繁花。烛火迢递而来,暖光融入花丛中蛱蝶来去的缝隙,阵阵馨香浮起。

“此物归还娘子,”索月师从车门抛出杨九宪的赠剑,“不过一宿一饭,于她而言是举手之劳,何必酬此厚礼。”

曲衡波站在一从不知名的花前,与梅逐青目送索八娘车驾入城。

“据说索氏八娘曾到葱岭外千里佛|国求学,今日一会,果真聪颖。”梅逐青叹道。

“千里佛|国,那不是前朝时的旧事?”据说,改宗大食教的喀喇汗家族在葱岭以西不断扩张,西域人昔日对佛|陀的顶礼膜拜,对佛法的精研探讨,渐渐为大食教的律规所取代。“千里佛|国”中,距离本朝较近的于阗因此覆|灭。曲衡波有幸见过大食弯刀,刀身如朔月,刀背水纹叠叠。一刀斩下,马脖几断,简直是世上最锋利的宝刀。

曹四爷曹述的妻室,传言便是一位逃亡的于阗贵女与高昌回鹘王子所生。不过曹妻自小养在可敦膝下,颇受宠爱,边陲之地的人们尊称她为“公主”。

“大概说法死的,总要比人慢许多。”梅逐青掸去衣上灰尘,颇为用|力,仿佛想借此将心上的蒙尘一同拭去。

曲衡波想,他说的可能是著作、师承一类,不觉新奇,为自己今|晚的住处烦恼起来。骂自己不会打算,还不如索性借张晰的光,动用他的关系去广陵侯府蹭住。

“那姓张的小子,近日似乎和你走得很近。”梅逐青的话语伴随着他拍打衣裳的声音响起,使明明只是询问的语气平添怒意。

“他哪处得罪你了吗?之前还一口一个‘张郎君’‘张兄弟’叫得亲切,怎么,忽就变成可恨的小子了?”

梅逐青持续清理着身上的尘土:“和他走太近会惹来尴尬的注目。”

“你在教训我?”

“若你我二人要合力成事,你就得珍惜自己的人头!”他说到这句,才是真的动了肝火。

曲衡波不退让:“好,合力成事是你说的,白日里见了我当没看到,也是你。时时处处事事都是你有理,还要我有什么用!”

“啊?我……”梅逐青略作回想,立刻转换语气道:“我不是当作没看到。”

“那是什么,难道是日头太晃?”曲衡波真心实意地好奇。她是豁达的性格,不会对那种小事记仇,真的产生不满。

“上次见你这样打扮,还是在潞州。突然看到,有些恍惚。以为遇到了别的人。”在层层繁花深处,立着几株碧柳。梅逐青却如陷入梦幻般,闻到了柘木的气味,“回过神来以后,你在同张郎君讲话,我不好打断。你说的对,是日头太晃,六|月里南地的天气,让人晕头转向。”

曲衡波无奈摇头,心知他对这场毫无意义的争论已无话可说。她同样没有必要再追究:“八娘说你要见我,是你已将事情告诉路羚仙了?有什么好办法联络程家大|娘子?”

“目下有一件更要紧的,解决之后,那个水匪大概会自己找上|门来。就不需我们费力和程殊响搭线了。”

“那水匪究竟是谁?”

“我也不知,故只能待他上|门。今晨,‘囚龙滩’于海陵的堂口被发现遭到袭|击,无人生还。”

“让我猜猜,‘囚龙滩’和那个神秘水匪争夺地盘有些日子,此时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吧。”

梅逐青颔首:“扬州乃本朝重镇,水匪只敢在外围盘踞。同作为水陆要津、咽喉要道,泰州海陵的堂口是他们最为重视的一处。一夜之间被人连根拔去,简直伤得血肉模糊。这群水蛇现时已成了疯犬,沿着水路两线大开杀戒……于官军和三山派而言倒是件好事。”

“你想赶在他们把盘踞扬州附近的水匪清洗彻底前,帮那人脱身?”

“不错。这只是为探明程殊响底细的权宜之计。往后,该如何便是如何……不当轻纵。但要除掉他何谈轻易,我怕来不及动作就又失掉好几条性命。敌暗我明,从长计议。倘因一时得失忙乱,恐怕损失更甚。”

敌暗我明。曲衡波沉思,他说的这“敌”究竟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进入了他的队列,向中行义报复的事会否更加遥遥无期。会否决定与他联手的自己,根本就不想报复中行义?

中行义以世上最凄惨的死法,死千次,死万万次,曲屏山也不可能回来。

她的目光停留在路边残瓣堆作的芳冢,嘴角下弯。盛夏,本不该是花落的时节,过早凋谢的英华每每比秋气肃杀时逝去的风光更令人叹惋。她若通晓诗文,此时应能道出几句来抒发胸内宛转的愁情,可她不通。她也不懂在何种情境下,要把难以言说的感触铺陈为精炼的字词,能让她在适度地掩藏自己内心的同时,将想法说明。无广告网am~w~w.

她陷入了沉默,口头上的,也是头脑内的。

“你不必担心。”梅逐青对曲衡波突如其来的沉默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甚至无须离开扬州,更在夜间行|事。其一,不会耽搁观看‘江山一品’的比斗;其二,我已探听到,杀手所用是什么兵器。很巧,跟你要找的人所用兵器相类。”

曲衡波暗淡的眼睛亮了起来:“有几成把握?”

“‘乐风门’静思眉之兵刃‘芳树’遗失在现场。”

“静思眉,那是谁?‘乐风门’我倒有些模糊印象,似乎门内之人乐武同|修,是类似鸣蜩谷那般文武双全的教法。”

“七年|前,‘乐风门’也如今日‘囚龙滩’海陵堂口这般。静思眉是唯一的活口,她从那时起就隐匿了身份。买凶者从杀|人鬼处得了消息,七年来始终索迹,去年,总算抓到了破绽。”

曲衡波深深吸气,随手抓下一枝野花,在掌心揉碎:“八年|前,我在益州认识了岳桂崖……还收到过一封定心的书信。那么久远的事,按说我早该忘记了,偏偏转年正月里我差点死了,因此经历过的杂碎都记挂心头。

“她跟我说,大哥他们去了一趟真定府,给我们带回了许多新鲜玩意。可无论她怎么究问,大哥都不肯说是去做什么公干。

“‘乐风门’,在真定府。”

梅逐青道:“杀|人鬼的公干,自然是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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