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沉燎看星转(五)

曲衡波松了双手,拔掉匕|首与剔骨刀,在衣衫上胡乱抹掉血迹,看了梅逐青一眼:“交给你了,别放跑。”她侧身避开梅逐青,匆忙赶去前厅找药,握着刀的手还在颤|抖。

她对梅逐青露|出的神情不算陌生,甚至在看到时自己也觉得心惊。她丢掉刀子,看着发|抖的手出神,自己还是那副德性吗?一个令人作呕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狗啊,你是条|狗。”

姚擎月的皮靴底子碾着她的脸,居高临下地说道:“狗改不了吞粪。”

曲衡波扶着药柜侧边,一手捂着嘴,缩着肩膀蹲下,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持弩人暂解了性命之忧,猛然放松,昏|厥了过去。

跟着梅逐青同来的还有两位恒山派弟|子,周敞与水自鸣,他们只消在远处一听就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无意费神。二人应着梅逐青的请求把人抬出来,绑缚在门柱上。水自鸣利落地给他包扎好伤口,问周敞道:“师|兄,你这样收钱办事,合宜吗?”

周敞掂掂手里鼓鼓囊囊的荷包:“住青楼花师门的钱,回去给师父们知道,打断咱的腿!”

“可是钱,常公已经出了。”

“你还真敢,衙门里人的钱半分也别贪,走时我会给他送去的。”

他倚在门柱旁,打量着这个被整治得一身血污的杀手,高声问正在照顾宋纹的梅逐青:“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从那几处伤口就能看出来,正经习武的人如此下手,堪说是“走火入魔”。她没选择制|伏对方,也没尝试着一招击其命门。而是折磨他,要他失去求生的意志,在恐惧中死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水自鸣也皱起了眉,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事情:心性崩毁。

梅逐青久未回答,周敞失了耐心:“我去问她本人。”那女子受了伤,又一副对何事格外恐惧的神情,稍稍逼问,总能有所得。

水自鸣安静地在门柱下看|守贼人,对发呆的梅逐青和刚清|醒过来的宋纹视而不见。一个吓破了胆,一个不中用,他挺|直了腰板,胸中燃起前所未有的骄傲,潞州城中的事情,果然还是要我们恒山派出面才能解决。

曲衡波拿着药粉,双眼不看伤口,倒面粉一样地洒着。突然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手指修|长,手掌厚实有力,一看便知是使剑的好手,夺走了她的药粉。

男人身上有新撷的花香。

她缩在药柜和墙壁的夹角之间,屈膝抱臂,低声问:“有何贵干?”

周敞见她一副失心疯的模样,准备好的激烈说辞都按回肚里去了。他才不会在疯|子身上浪费时间,便垂首答道:“我想知道你师从何门。”

“我在崛围山烈石神祠,和一个形意门不成器的徒|弟,学了几年拳|脚功夫。”曲衡波目不斜视,双眼直勾勾看着门口,一口气回答完了周敞的问题。

“没有了?”

她摇头,把脸埋进双膝,发出啜泣。周敞叹了口气,接着问:“不说实话,就只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恒山了。”

曲衡波一听到能去恒山,心思清明了些许:“真的?我可以去恒山?”

“你为什么想去恒山?”周敞循循善诱。他不想再刺|激对方,何况此处狭窄,两人若动起手来,他不占优势,边想着,边把被抛在地上的刀踢远了些。

“曲……曲业和曲护,曲护……”曲衡波诵经般飞速重复着“曲护”二字,双手撑着墙壁站起身来:“曲护是谁!二十余年|前,南岳衡山派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对着周敞大吼,加之猛地站起,头晕目眩,神思恢复如常。

周敞为之一震,正不知怎样回答,后院的门响了,一个女子正朝前厅走来,步伐极快,他听到梅逐青问了句好:“唐娘子。”

女子不应声,丢给宋纹一只细长包袱,手里还提着另外一只,较宋纹那只宽一倍。她人还在站院中,双目圆睁,瞪着周敞,一手把包袱丢给了曲衡波。

唐娘子,会是唐门中人吗?为示诚意,周敞正欲行抱拳礼,眼前长相甜美的女子却嫌恶地摆手:“免,我听到你逼问她了,怎么,趁人之危不敢承认?这也能算是名门弟|子所为吗?”

“可是这位曲娘子……”

“张嘴便是找借口!”唐晴柔极少有发|怒的时候,在场人都没想到,这小身板能弄出震耳欲聋的动静,直喝得周敞汗颜了。

梅逐青没想到能有人恰好回来为曲衡波解围,他碍着一些事情,不能让周敞等人发现自己与曲衡波交游过密,见唐晴柔为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如此激愤,他心生愧疚,上前几步:“既然唐娘子回来了,咱们先审问贼人,由她将那位娘子的心神稳住,再从长计议。”

“罢。”周敞虽流连花丛,遇上此等脾气暴|烈的女子也是浑然无法,吩咐水自鸣去前厅盯着她们,跟梅、宋二人在后院忙起正事。

唐晴柔并未不依不饶。本来就是为曲衡波解围,无意胡搅蛮缠,她携着曲衡波坐下,开始给她处理伤口:“你右边耳朵以后要缺一块儿了,不如索性戴个首饰。”

“戴什么样的?”曲衡波无精打采地问,她十分疲累。

“等我拿给你看,别嫌弃,随便挑。”

“不喜欢宝石,累赘。”

水自鸣听她们聊首饰聊得起劲,清清嗓子,以彰显身份。二人齐齐看他一眼,不做表示,聊得更热闹,对江湖上的男子评头论足,水自鸣僵硬地朝离她们更远的地方挪了挪。

唐晴柔开始给曲衡波处理脖子上的伤口时,水自鸣坐不住了。起初是看到了女人的脖子倍感惊惶,饮月台里头的姑娘穿着大胆,脖子、肩膀,有的还会露|出腰身,鲜活又娇|嫩的身|体围在他旁边,都对他脸上扭曲的疤痕颇有兴趣,称赞那是勇武的象征。

她们是卖笑的,水自鸣心知肚明,哄男人开心,就有饭吃、有衣穿,但不妨碍他听了受用。为这条疤,他没少跟嘴欠的师|弟私斗。关怀,在塞满着男人的师门里是无法想象的体验。对于有生以来,真正打过交道的女人不超十个的水自鸣来说,他似乎找到了比武之外的,另一种满足男子汉尊严的途径。

可到此为止了。

那也是女子的身|体,一条血红新伤带着外翻的肉从前弯贯到后。唐晴柔细细用净布清理着那处创口,期间还有肉渣黏连上去,她不得不频繁更换布子。在伤口的周围,锁骨附近,还散布着大小不一的三个伤疤。

水自鸣是武者,受伤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看到过他的师|兄弟被抬回来,有的早都不成|人形,他知道迟早会换他躺在那里。自诩见多识广,眼前的场景还是教他心下一凛。这妇|人身上的伤疤,竟比他的还可怖,饮月台的女孩子们,她们没有露|出的肌肤上,会不会有他看了也害怕的疤痕?

“死不了,没什么。”曲衡波捕捉到了水自鸣脸上一晃而过的悲戚,猜测他或许是在自伤。她不懂怎么安慰男人,只好硬生生地说一句。无广告网am~w~w.

水自鸣以为是自己乱看唐突了人家,忙转过身去,慌张失措的样子惹得曲、唐笑了,唐晴柔问:“恒山派没有师|姐妹吗?”

“有的,但……”他想说,内外门的女弟|子,加起来共五个,练|功时滚得满身满脸的土,雌雄莫辨。洗干净再打扮上,他又认不得,这算怎么回事?转念一想,不好透露太多师门的事情:“我不常跟她们打交道。”

“都是同|门,多认识些人总没坏处。”

“跟她们没得聊,成天就知道说些胭脂水粉的,谁懂啊。”说到这里,他已经是信口胡诌了。

曲衡波按按酸了的肩膀:“讲打架你懂吧,我说给你听听刚才的事情,也免尴尬了。”

“你不疼吗?”水自鸣听曲衡波讲完方才的凶险经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正面对冲,箭矢偏走毫厘,她的半边脸就会被轰裂。

曲衡波反问:“你受了伤不疼吗?”

水自鸣脸上的伤疤隐隐作痛:“疼,可我能忍。”

“人都是肉做的,你疼,别人也疼。”唐晴柔没有把话说完,她觉得水自鸣是个聪慧的少年。从他安静听完曲衡波讲述,还询问了关键的细节就能看出端倪,对聪慧的人,话说半句足够了。

水自鸣看着女医师狡黠的笑容,点头。他明了,一些痛苦是远超肉|体疼痛的,伤口总会愈合,愈合不了便是一死。在无望中遭受无尽的折磨,才是顶可怕的。

他望过院中身姿挺拔,气概非凡的周敞一眼,脸上怒容闪现。曲和唐没有留意,她们只看到这少年突然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原地打坐,低声念起了心法口诀。

曲衡波想到尤皓白,假使有足够的银钱,送他去恒山派,比去郁家庄要好太多了。沉浸在想象中,她猝不及防被唐晴柔拍了后脑勺:“走,跟我挑首饰去。等伤好了,在旁边扎个眼儿,就能戴。”她没有责备她。唐晴柔很清楚,走这条路的人,绝大多数的险境不是不懂避,是他们不选择避。

她和庄谐能做的,仅有全力去拉开他们与死亡的距离。就遂他们愿吧,毕竟有没有下次,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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