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沉燎看星转(四)

庄谐平生头次向外人吐露了他对母亲的不满与怨恨。

到后来,他学有所成要北上时,老郎中对他说:“收拾好了就家去一趟。”

他想自己收拾好了。因为这次再回去,他不必偷偷摸|摸,而是可以光|明正大的离开。

庄谐雇的马车天微亮时就等在了门口,他做好汤面,还滚|烫,只顾得上匆匆喝一口,就要出门去。曲衡波在前厅和衣睡了一晚,感到有人从自己身侧走过,迷迷糊糊问道:“庄谐,这么早就出门?”

“是,去方家。”

曲衡波原要同去,可想到方丹蛟已经和自己结了梁子,若再坐实与庄谐关系匪浅,更要害苦了他。庄谐在潞州居住已久,料想方丹蛟不敢太出格,一声应下,倒头继续睡了。

再醒来时看到宋纹正喝汤面,他举筷子还有些吃力,每嚼一口肉,眉毛就跟着跳动,即便如此也不停下,吃了一碗接一碗,眼见一盆都吃光了。他瞟了眼刚坐起来的曲衡波,略有些羞愧:“厨房里还有,我去帮……”

曲衡波笑道:“病号莫逞强。”

两人几番“交锋”与“合作”下来,再无起初的芥蒂,已将对方视作可托付的友人。免了虚礼,曲衡波同他说话自在了许多:“胃口好,身|体才会好,可别吃撑了。”

不就是一盆吗,我也饿得紧,吃起来不输你,她暗想。

然而揭开锅盖时却哭笑不得,宋纹只留了勉强够一餐的分量,她就着锅直接吃光了,从厨房角落里翻出些肉干,撕咬起来。这种肉干没什么滋味,甚至腥膻,好处就是便携、不易腐|坏,关键能填饱肚子,是四处游荡之人最可靠的吃食。嚼着嚼着,她猛地抬头,顺手取下了悬在灶前的剔骨刀。

她的短刀留在前厅,有人突入的话宋纹或可抵挡一阵。方才,未见唐晴柔身影,应是也出门去了。

如此甚好。

把刀藏于身后,她侧耳倾听,判断前厅无有动静。曲衡波此时担忧宋纹未曾察觉后院有异动,贸然空手过来,遭人挟持。值得庆幸的是,她小看了“龙纹”的功|力。宋纹比她还先一步听到有人翻入了院中,下意识地便取过曲衡波的短刀,稳步向后院踏去。二人察觉异样一先一后,但因距离有差,几乎是同时来到院中。

他们为防偷袭,皆是背贴墙壁,屏息凝神,不敢妄动,院中仍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曲衡波抬起空手,极慢、极缓,如蜗行般,将腰间匕|首也抽|了出来。

她听到了机窍锁扣打开的声音,是弩*。

今日少了檐铃提示援护,她要靠自己去辨识敌对所在与远近。宋纹行动不便,作饵负伤的风险太大,那人既然敢白日闯入他人宅院,必是抱了将他们都处决于此的心思,目下有两条路可选。

一是在院中结束战斗,二是逃到街上去。算来后者更为稳妥,她与宋纹皆有伤在身,未知对手深浅几何,不能全力应战。

她略微躬身,没再听到奇怪的动静。

若是尝试逃走呢?她同样没有十足的把握。江湖人惯用的连弩,可射二十步远。小小院落横竖不超十八见方,对方若是发动,再同时闯出帮手,她与宋纹所持的兵刃太短,境况依然凶险。

握紧手中匕|首与剔骨刀,曲衡波向宋纹望去,宋纹握着刀鞘,指指脚下,是为迎战之意。

这几日,他始终没能展开架势与贼人较量一番,尽是曲衡波与人对垒,他一个大男人只有鼓掌喝彩的份儿,心中未免不甘,虽也考量到若是逃跑,毒性未消,再拖了曲衡波后腿,在此配合胜算更高。

曲衡波点头,旋即左足蹬地,右腿迈出,双手|交叉于额首,护住头部,如此一来后防空虚,对方应会按捺不住射|出箭矢。她这一跃,距宋纹仅几步之遥,直到落地都没听到弩机发动的声音。

此人似是很能沉得住气,亦可能是对曲衡波兴致缺缺。

宋纹作势就要出击,却被人拦截。曲衡波摇摇头,宋纹会意,并非是不射箭,而是那弩手身藏的位置,射不到曲衡波的后颈或者后心。倘若去射身|体两侧,有被她挡掉的可能,还会立刻暴|露位置,这种擅长躲在暗处取人性命的家伙,不会去冒那种风险。

□□靠得是机巧之力,用者追求的向来是一击毙命,只因一旦遭人近身,就毫无还手之余地了。看来他没有同|伙,至少还没赶到。

宋纹贴着墙壁,拿出研读古旧书简的精力,在院中寻找着蛛丝马迹。曲衡波的目光死死咬着他执刀的手,把后背的防护完全交给了他。那人不会在高处,不会在曲衡波身后的房间,就一定藏匿于两侧某间屋子的窗下,宋纹深知不能辜负曲衡波的信任,查看破绽的同时也盯着院墙与后门。

但,是左还是右呢?

弩比弓射速快许多,破|坏力更大,此处过于狭窄,一旦选错,凶多吉少。

“赌吧。”她低声说:“不能再等了。”

刀尖一点,左侧一间小屋的房门前,有打扫过的微小痕迹。那里是堆放杂物的所在,平日鲜有人进去。今晨,庄、唐二人都早早出门,并无人打扫院落,偏那处,留了一掌宽、半臂长的整洁地面,定然是杀手不明就里闯入,还担心为人发现,画蛇添足。

宋纹瞪得一只眼甚至落下泪来。

他暗自庆幸自己流泪的样子没有被曲衡波看到,哪怕不是真的在哭,还是多少怕损颜面。宋纹自问不及曲衡波,始终无法在人前展|露自己脆弱的那面,连已许下山海盟誓的顺如师|妹都不能。强|压着思绪,他为曲衡波掠阵。

曲衡波方才应当与宋纹交换武|器,她用短刀更为趁手,但转念一想,再用短刀于伤口愈合不利,她需要的是尽快恢复,而非惩一时之快。况且,她举起两把小刀的时候想到,我真的太依赖所谓的“宝刀”了吗?

她的后颈上渗出层层薄汗,提醒自己不可分神。

曲衡波跃出的同时,两支箭突破窗纸,穿风迎面,她和宋纹俱是松了一口气,可是依然不敢懈怠。那两支箭直朝曲衡波面门与脖颈而来,恰好被曲衡波方才的防护姿态挡掉,接着就未必会那么幸|运了。 m..coma

屋内的人记着武寄的提醒,那白面郎君未知武功深浅,但张口闭口便是“朝|廷”、“报官”之类,估计是贪生怕死之辈,不足为惧,那健壮女子却不同了。武寄说起她时,臼齿咬出“嘎嘎”异响,她忘不了曲衡波在蹈霞堂内,将自己压在地上,抠她的喉|咙,对她说……

“你算个什么东西。”

持弩人额上新鲜的伤口便是被她用茶杯砸的。他不大在意,武寄固然狠辣,但也妩媚,她轻轻在自己脸颊一啄,什么折辱,片刻都忘了。

“记得,那泼|妇的刀路乍看刚健朴实……”她的肌肤弹软|绵柔,紧紧|贴着自己,呼出的每一口热气都教他晕眩:“实则阴险诡谲,务必要在三步外毙掉她,否则,你没有命回来。”

连弩又射|出三箭,分别往三个不同的位置。

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

曲衡波要面对的是完全相反的态势,劲弩此时占据上风,要应对当耗费十成十的精力。似乎探明了位置以后,她与宋纹该遁走才是,可她没有回头,宋纹同样没有动|摇。这伙人敢欺上医馆,来日就敢当街杀|||人,所以他们二人甘愿引火烧身。

再多的顾忌,此时此刻都拼不过他们当初拿起刀剑的心。

一支箭擦过了曲衡波的右脸,削掉她右耳廓的一条肉,是因她要躲避射来心口与左腰的两支箭。为节省体力,她选择了打飞射|向右眼的这一支,侧身仅仅勉强躲过那致命的两箭。

那人见没有射中,忙又搭好箭,他自认为试出了对方的底,再加一支,便可以杀死她了。

曲衡波已趁此空当,抢进了几步,她本是直行,猜测对方应是在试自己深浅,猛地改换路线。对方却机敏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跟着她的脚步声转变了瞄准的方向。

四支箭彼此紧密跟随,接连超曲衡波飞去,她不及判断,左侧脖颈和右侧小臂都被钩去两道肉,疼得咧嘴。被伤口拖慢了反应,她做好硬受接下来两箭的准备。

千钧一发之际,曲衡波听得耳后刀身震响,宋纹旋身两转,一手朝曲衡波头部掷出刀鞘,惊得她本能闪躲,避过一箭,箭簇没入皮鞘,几个跨步,他跳至曲衡波近侧,沉身抖腕,又击掉一箭。几起几落,真有游龙之势。

曲衡波听到宋纹急重的喘息,毒素仍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负担,绝对不能再生变数,于是屈身向前猛扑,以翻滚的姿|势直接闯入了小屋。她撞破木门时荡起的灰尘、碎屑成了极好的掩护,晃得持弩人一时间失了方向,他忙朝墙侧闪避,对着院内继续射箭:杀不掉这女人,杀了那书生也不亏。

宋纹早已瘫倒在墙根,他连射几发不过扑空。

曲衡波在没有进入屋子之前还做生擒之想,看到此人连发□□时的狂乱神情,顿时起了杀意。她矮身扑向那人,剔骨刀削去了他一根握弩手指的尖端骨节,对杀手来说这点伤痛不算什么,他转向曲衡波,还想扣下弩机,女人的两柄短刀交叠,抵住他的箭簇,浑身发力向他怀中推去。

她发出低吼,一丝都不退让,

持弩人断了指的手终于疼痛难忍,弃了连弩。完整的左手成拳,朝曲衡波的下颚击去,右手捏着一支箭,想等她躲避或被击中的瞬间刺入脖颈,曲衡波见状双眼一眯,做出要瑟缩的样子。那人以为成了,暗中窃喜。

几个吐息之间,他的左臂被两柄短刀贯穿,死死钉在了一侧的墙上。他此时惊疑不定,更笑自己盲目,竟以为能空手对白刃。曲衡波已从他手中夺下箭矢,左边手肘抵住他的胸口,右手就要刺入他的眼窝中去。

“曲衡波!”

梅逐青喘着气喝止她,未铸成大错。他目睹了方才的打斗,对当初为何她得到“鸺鹠刀”那样一个凶名已了然于胸。她扑斗厮杀的模样,比在空中掠食飞腾,用尖喙啄烂猎物眼睛,不死不休的猛禽,有过之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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