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不仁不义(二)

路羚仙别过头去,对手下交代给客人安排房间的事宜。然而经过此事,中行义怎可能还愿住在无俦门?装模作样而已。万蕤觉得此二人恶心,匆匆告辞,让两名师妹走在前方,自己走在中位,将她们与身后闻着腥了的色中恶狗隔开。

“师兄,我们去与师父会和吗?”

万蕤挑眉:“师父?她不能见师父。”

“那怎么办,当真照那跛足郎君的安排,送去华山派船上?”

“你们回住处,我去。”

中行义小声道:“那我随这两位娘子一同……”

万蕤大手一扬:“阁下难道不想会会他吗?”

“谁?”中行义快走两步到万蕤身侧,他的头顶只够到这大汉肩膀。

“‘无鞘温侯’赵式澜的次子,赵铁霜。”

衡山派的师妹们原本议论着那位跛足郎君,他虽样貌平凡,但气度非凡,性格也亲切可爱,对于待嫁女子来说是一种极好的谈资。“赵式澜”三字一入耳,她二人立刻住嘴,彼此交换目光,极为默契地将话题转换到“江山一品”的彩头上,好刀好剑自然足够,最令人翘首以盼的还当属……

“就此分别吧!”万蕤右肩扛曲衡波,左手挟中行义,半拽着男子出到城外。他生得本就易受人瞩目,如此行动更添古怪,一路在人潮中逆向而行,引得路人分神对他指指点点。万蕤不为所动,一心无二地赶路。因此,他比寻常人都要快地到达了华山派的船前。

卢岇带亲信搬去弱柳栏居住,空出几间屋子,蒋贞收拾出一间专门安置王续。一来便于护卫,二来医士登船看诊也不必与华山派弟子互相侵扰。万蕤依着蒋贞吩咐,把曲衡波放在王续身侧。她吃了路羚仙一拳一掌,后又被万蕤敲晕,着实需要歇息。

“医士等等便来,我会请他为小衡把脉,看有无内伤。多谢五爷襄助。我这朋友是个阎|王催死的命,五爷不必自责,若没你敲她那一下……”蒋贞对着曲衡波难得平静的面颊,轻声叹气。

万蕤握拳道:“是你叫她来?”

蒋贞将原本按在腿边的手挪到胸前:“衡山……禹掌门岂能坐视?我知晓她此番会来,才特别做了功夫,打听到中行那厮与姚贼都要到此。”她又将手放回原处,“只是路掌门竟先请了中行过去,我未曾料到。”

“擅作主张!”

留下愤怒的四字,万蕤甩手离去。

蒋贞俯身,在热水盆内淘了一把巾子,擦净曲衡波手脸。她自言自语道:“小衡,你不会怪我。这是为了你好,为我们着想。”她秃秃的指端陷入巾子,指尖老茧沾染热气,“武者生涯是极为短暂的。一旦年岁有加,过往未得痊愈的病痛汹涌而来,可强|健的身体却拖延着死亡,人的精魂更无法对抗逝者如斯……哪怕一分一刻,我都不想虚度。

“你不会怪我。”

其声几不可闻。

入夜,渡头化成一片温柔乡。一群人在滚油里浸泡过、煎熬过的心都顺着腻腻的脂粉从亮处滑落,往远处去,往深处去,往群星坠落的原野去——烧起野火,焚干另外一群人的身与心。

曲衡波在水的摇篮里睡着,她所面对仍旧是熟悉的义母与她狰狞的脸庞。梦境里,她坐在一块冰冷的黑石上,与曲屏山肩并肩。女人握着她的手,瘦骨嶙峋,呼吸如同风箱,喉管和肺似是要炸开那般。曲衡波望向无垠的黑暗,绞尽脑汁追忆。

却回忆不起。

义母,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为何哭泣,为何而笑,为何人而来、又为何事而去?

黑暗里传来一声男人的痛呼,曲衡波立时跳起,因她动作过迅,被曲屏山在手背上挖出三道血痕。她顾不得疼痛,顾不得义母的挽留,那个响动在呼唤她,在对她低语……

“救、救命……”

曲衡波猛地睁开双眼,屏息聆听。在她身侧,王续双臂交叉,勉强挡住来人袭|击。但他身受重伤,气力虚弱,全身颤抖不已。

“求……”

少年啜泣起来,他以为自己死里逃生,谁知回到庇护所后又面临绝境。这般落差使他失却了清明,唯盼身旁之人能施以援手。

曲衡波看到暗处的寒芒,也看到了映在水盆里的火光。她一手拎起水盆朝刀刃的斜上方——凶徒头部当处的位置——砸去,一手跟着上半身前探,手起掌势,拂向那人持刀手腕。那人给突如其来的攻击震慑,刀锋偏了走向,给王续争出一线生机。

“走!”

曲衡波与凶徒在地板上滚作一团,二人撕扯扭打,曲衡波手臂已有划伤。她心知面对此人,自己内伤未愈,无法自保,可至少要给王续逃走的时机。至少要救下他。

那人对付起曲衡波来不轻省,他并未设想会遭到从身后来的袭|击。曲衡波双臂锁在他胁下,双|腿绞死了他的左腿。他听到衣料破裂和皮开肉绽的声音,但不足够,他别扭地反手,几近抽筋,想要把匕|首送进曲衡波的腰|腹。

“咯咯咯……”

“咯咯咯……”

在船外火光照射不到的角落,二人后槽牙摩擦的声音交错混杂,他们的争斗难解难分,他们纠缠的命数悬于一线。

曲衡波根本没有去想王续会搬救兵过来。诚如海秋声所言,她察觉到刀刃已抵住了自己侧腰,不是每个人她都管得、救得,眼下,她确实顾不得自己。从她甩出|水盆,扑到这人身上的那刻起,她就把自己的性命安危置之脑后。说死到临头忽而追悔,要缘路寻回,向苍天告饶,纯属痴人说梦。

既无法回头,那么就只有干到底。与其说她一意孤行,不如说她就是这般简单。

王续先是在地上瘫坐一阵,确信杀手为曲衡波所困,镇定心神,方摸出船舱,大声呼救。他脑内亦是翻腾无休:按说碧师姐宿于船上,甲板当安排弟子守卫轮值,怎生纵了贼人进来?是此人先有准备、趁夜潜入,或是早就埋伏在内?

他伏在门边,做着最坏的打算。

万幸是蒋贞闻声带人前来,梅逐青紧随其后。三人冲入舱内,很快制|服了杀手,王续听得曲衡波大喊:“扒|开他的嘴!”随后是碧师姐的一声怒吼。他忽觉浑身乏力,双眼发黑,晕将过去。

与追剿宋纹、鹿沛疏的杀手同样,这名杀手在臼齿内置有毒药,且此番的药性更为猛烈。曲衡波靠在蒋贞肩头,长长呼气:“唐门来人了吗?”

“没有。”蒋贞掐着眉心,“他们家内整治……东郭夫人的女婿,唐白苹,你不是还喝过他的喜酒?他如今要上去了。”

“上去?”曲衡波厌恶同他们打这等哑谜,“他上哪儿去,上峨眉山做和尚去?”

“自然是做门主。”蒋贞不耐烦起来,“你不是知道他吗?”

“我知道他甚?我们不过点头之交。”

两人的话眼看说成车轱辘压错车辙,要开始拌嘴,梅逐青打断道:“曲娘子无恙否?”

曲衡波瞬时打消了抵触蒋贞的情绪,一手攀住她的小臂:“长碧,我们关上门来同梅郎君说话。”两名女子转眼站回同一战线。蒋贞简短吩咐下去,亲身挡在门前。舱内三人,一人歪坐在仓板边,一人站在两张床铺间,一人守在舱门前,各自捍卫各自的立足之地。

“在我们庄里,有一则故事。”蒋贞说,“一个想讨媳妇的羊倌失了狗,他为攒老婆本,不舍得掏钱去买,就跟同乡人借用。一来二去,他的懒病犯起来,将乡人的狗也给丢了。这下羊倌失了分寸,恍惚想起听人说过,狼与狗五百年前是一家,狗是狼驯来的。他便横下一条心,用自己的饭钱去买肉,到山里捉狼。

“一天、两天、三天……羊倌的运气极好,有头离群的狼崽每日都来吃他买的肉。”

她讲得平静,另外两人也安静听着。

“后来他将狼崽抱回了家,养在羊群,那狼崽竟真的与狗一般,为他牧起羊来。羊倌大喜过望,去同乡人商量,用这头自己驯服的狼抵那条|狗,乡人只当他是疯了,要他赔钱来。他想这有何难?外头的贵人定会求|购此等珍兽,一匹狼,不比一条只晓得狺狺狂吠的狗要值钱?”

听到这里,曲衡波挪动一条发麻的腿,欲言又止,梅逐青则静静到床沿坐稳。

“可刚到家附近,他就闻到了血腥……”

狼从来都是成群行动的,落单的狼,人群里有这种传闻,也终会感受到狼群的召唤,回归其中。羊倌的家靠近山腰,为了有足够的空间圈羊,选址也偏僻,因此等他回到家中才目睹惨剧。

“羊自然是死的死、逃的逃。他的老父、小弟,也没能从狼口生还。羊倌家内与屠夫的肉摊仿佛,人不成人形,只是烂肉碎骨,狼群一餐。”

“后来呢?”曲衡波清清嗓子,她感到喉咙火烧火燎,不知是渴的还是吓的。 m..coma

梅逐青猜道:“那人见此惨状,思及是自己放纵私欲一手造成,定然疯癫了。”

“不。”蒋贞道,“他后来又去山里抓狼。现如今,在三秦已是响当当的富豪。家中有娇妻稚子,美妾无数。华山欲除不能,只得与他妥协。”

“是‘丧门山君’。”梅逐青点头。

蒋贞问:“梅郎君,你也想做这样的生意吗?”

“我不是。”梅逐青失笑,“我可不是在做生意。”

曲衡波反应过来:“长碧,你在说我是狼,还是说我是狗?”

“这是则秘而不宣的旧事。我说与你们,是为告诉你们: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难算无测。若要成事,就该学‘丧门山君’心狠手辣,抛却人伦德念,你们可做得到?”

曲衡波一个头两个大,但有了些理会:章夏不能抛却,是以章夏败了。义母不能抛却,是以义母殒身……于此世上,大概无论善恶,要想成事,必得横进一条心,不仅舍了自己的命,也要舍了旁人的命才行。

她做不到。

曲衡波不假思索道:“我无事要成。”

蒋贞叹气:“那便当我为你做的功夫是白费了,你的刀也不必取了。”

“取刀,蒋娘子仅仅是为此来‘江山一品’的吗?”梅逐青好奇。

“你何故有此一问?恐怕只有小衡不清楚今年‘江山一品’最大的彩头是何物。”

“天呐。”曲衡波悲叹,“你们行行好,不要再打机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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