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不仁不义

“我们去窗边坐,”梅逐青上前,躬身低声对曲衡波道,“总要先用饭,养足精神才是。”

他留意到汗水从曲衡波的鬓角淌下,不单是面庞,脖颈、手指皆在她道出“中行义”三个字时失去血色。看来她不仅认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掌门客人,二人还有一番恩怨。他立刻决定以安抚曲衡波为先,她既这般惧怕,暂且无力暴起伤人。若劝她离开,错过探听讯息的机会,反倒不美。

曲衡波勉力挤动双眼:“搭把手。”

她的声音甚至因此而扭曲,变得尖利刺耳。

二人落座之后,曲衡波便趴在桌上,双手抱头,一动不动。

路羚仙与中行义仍在门外寒暄,主人家不落座,杂役只得在一旁等待,冷落先来的客人:“爷,”杂役抬手指窗边,“是否请那二位先。”无广告网am~w~w.

“中行兄,你看……”路羚仙问。

背对着梅、曲的中行义并不回头:“不必,我们只是用个便饭。惊扰了客人,教人觉得你这老村夫谄媚。”听话音,他当与路羚仙年齿接近,但一头黑发油滑光亮,手指修长细腻,保养得宜。

“昨日未曾返还,”梅逐青低声说,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包裹,“还剩下些。”他设法把钱推进曲衡波臂弯。

曲衡波对还来的钱无动于衷:“你莫想着探听那人的事。”

“何出此言?”

一口悠长的叹息过后,曲衡波费力支起头:“事到如今,再没有隐瞒的必要。我此行来,不为别的。世上若有什么事,能够让我放下定心也必要先做的……”她一手攥紧|小包裹,一手从桌上撤下,“就是见他。”

血色如春风漫过桃瓣,稍稍回到曲衡波的身体,她生硬地抬起那只捏着包裹的手:“中行义。”

她叫道。

她的声调超出了梅逐青认为妥当的范畴,这令他心生慌乱:“请为蒋娘子考量。”在潞州易景堂,经他喝止才得以停止的那幕犹在眼前。

曲衡波抽|动嘴角,她左侧面颊的皮肉向颧骨堆卷,拧出咬牙切齿、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轻巧地越过梅逐青从桌下伸出、妄图阻拦自己的手杖,压低上身向中行义扑去,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另一只手则将钱囊充作武器。

中行义此时才回身,他稳坐于长凳,转过耳朵,转过侧脸……那一包沉甸甸的铜币顺着男人转动的方向砸下,一块三寸见方的皮肤从他的脸上被剐掉。“伤口”仅仅渗出了一点血丝,那块“皮肤”覆盖着的也不是他的肌血,而是一块虬结的伤疤。

待到他站起,那张残缺不全的脸映入在场所有人眼中:他的右脸满盖“假皮”,被曲衡波的全力一击砸得开裂破碎,露出底下暗红色残面。右侧的鼻孔上鼻翼缺失,左边眼皮塌陷,只余一条细缝。

曲衡波另一只始终按在腰间的手猛然上移,伸入怀中。将抽未抽之际,坐在中行义对面的路羚仙屈身站起,送出迅猛一拳,打中曲衡波下巴。她忍痛站稳,握着的匕|首直直前探,誓要刺到中行义。

而她在路羚仙手下没能走过第二个回合,即便中行义立在原地并不闪避,她掷出的匕|首落空,砸到地面,发出铁器冰冷的脆响。

曲衡波一条手臂搭在长凳上,人瘫倒在地,已经失去知觉,在昏迷中“呼哧呼哧”艰难喘息。

“那小子呢?”中行义下颌微抬,问。

“看他会从哪处搬救兵来。”

路羚仙的双掌遍布厚茧。他早起还未练功,先拿曲衡波开了刀,此刻将关节掰得“咔咔”作响。

二人坐下,照常吃喝,任由曲衡波歪在门前。

暑气随着日光从天上投来,起初是温吞的暖泉,间或有一丝凉意。待到日光照亮熄灭的灯笼,照亮地丁丛,一块块碎石重见天日,照耀天地万物又映出与之相当的阴影时……钟声荡响,一条条街、一道道巷,渐次充盈起生人的气息。

曲衡波感到非比寻常的灼热,头皮、面皮,从顶到底,细细密密地燃烧着。她尝试呼出一口气,想把这股逼死人的热气赶出去,动作之时牵动了下颌和胸口,酸痛肿痛又同时袭来,她不得不把这口气硬生生憋回去。

一只粗陶调羹塞进她口中,与她的牙摩擦,发出砭骨的响动。曲衡波咽下了调羹里的液体,是窖水,又臭,又馊。她知道的,里面通常会生蛆。

“怎么还不醒?”

有人说话,曲衡波眼皮沉重,挣扎几次都没能睁开,但她听出是中行义。

“这促寿的,当真和她老娘一样短命。”

他的声音靠近了。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男人臭熏熏的口气扑在她脸上。曲衡波轻抻胳膊,察觉到自己是被反绑在地,手脚遭缚,身躯还可移动。

“别是装死吧?”

中行义伸手去探鼻息,曲衡波早已闭住气。他探查不到,俯身要去听心音。就在这衣料与地面刮蹭的刹那,曲衡波瞪圆双眼,中行义的头还在半途之时,确定瞄向,一口咬了下去。

“啊————!!”

男人的耳根处出现几段血痕,他的反抗摔打令曲衡波的两排牙齿撕扯得更狠。血流到曲衡波的牙缝里,她的五官已歪曲移位,嘴角几乎咧到了外眼角下,狰狞可怖。

好似终于捕到猎物的狼。

中行义痛捶着她的小腹,口中向路羚仙呼救。

“仔细!”路羚仙不温不火地回应,“曲娘子恐与你确有血海深仇,这般行|事,她可饶你不得。”接过仆从递来的小碗,他斯文地用漆勺吃完鲜羹。

中行义立刻告饶:“当年我轻浮放浪,不晓人事,犯下过错。如今你要财要地,我都允你,还请松口。松口啊!”他不求饶还则罢了,一字一句皆犯在曲衡波的忌讳上。她愈加愤激,双目混沌,理思支离破碎,一心要咬掉那只耳朵。

院外有一女声响起:“蕤师兄,快,就是此处!”

话音方落,听得门栓合页响动,两扇门板齐齐崩断,从中间钻出一个彪形大汉。此人身形映射在地,竟有遮天蔽日之感。他几步就跨到曲衡波头顶,弯腰用手指卡住她的牙齿,另一只手拎起中行义。中行义痛得满脸涕泪,一条黏稠鼻水挂在嘴角。脱困之后他不忘踹曲衡波两脚,结果一使力,将那条鼻水吞咽入肚。

较劲不过,曲衡波颌骨酸痛,舌头抽|搐,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声音。

随大汉进来的正是昨晚与曲衡波同屋的两名女子,她们一齐向路羚仙告罪:“事急从权,今日掌门的一切损失,皆由我二人补偿。其余的事,请掌门与万蕤师兄相谈。”

“我常不回去,你们就同我生分。如今连句师叔也不愿叫了。”路羚仙神色如常,犹如面前未曾发生惨烈闹剧。

两名女子速速交换过眼神,其中一个道:“我等尊掌门为前辈,敬重掌门。掌门已离开祝融峰自立门户多年,于我等并无教导之恩义,还请莫要为难。”

“瞧瞧这伶牙俐齿,哪里像我那讷口少言的师姐的徒儿?你们退下,顺带,帮我告诉通风报信那位……”路羚仙忽而停下,右手拇指和食指在半空中一捏,目光转到被制|服的曲衡波身上,“罢,自行收拾,去与你们师父会和。”

二人告辞之后,中行义扑上前来,向路羚仙讨要说法:“路兄,是你唤我来此,何故方才坐视不理、袖手旁观啊?!”他虽双手捂着耳朵,却因疼痛惊惧而不能按稳。顺着指缝,耳根处齿痕深深剜入,分明可见。若万蕤三人来迟半步,此时他已饮恨舍去这片肉扇。

“当初是你四处宣扬自己与曲守之有染。如今她的养女在此,我让你们父女团聚以叙天伦。儿对父有怨,是家务事,我怎好插手?”

此言一出,中行义恨得咬牙切齿。当年他在外眠花宿柳,回到家中也不问儿女,使父母忧心病重。他夫人是姚擎月族姐,名叫姚昭|昭,出嫁前以刚烈性情闻名乡里。某夜,姚昭|昭与他温存过后,忽用一柄铜锤将他面孔生生锤烂。

姚家来人,希望接走姚昭|昭,对外言她突发狂疾,欲杀子女,中行义是为护佑孩儿被她伤害。中行义则对此不满,将姚昭|昭押送府衙。姚擎月早已买通里外,对簿公堂之时,官员以“家务事”搪塞。中行义想再告时,姚擎月借审案空当查清了此事缘由,警醒他若敢上告,就要把他做下的一干丑事全数捅出去,教他再无立足之地。

中行义羊质虎皮,忍气服软。

眼下他遭人袭|击,路羚仙明里暗里旧事重提,就是存了敲打他的心思。

万蕤扛着昏迷的曲衡波,上前向他二人道:“晚辈未受师命,来此只为救人,造成损失一应记在晚辈头上。”他粗声大气,吹得中行义直往一旁闪避。

路羚仙正色道:“带走此女会招来祸殃。破两扇门的责谁都担得,若是衡山的山门再破,这责你担得担不得?”

“那也是日后再计。”万蕤说,“你们将人捆成这般,又在此处曝晒,摆明是要作私刑!”

路羚仙道:“这么说,你来是为正江湖风气,立唯五岳剑派可代朝廷行刑的规矩?”

“掌门,”万蕤喊道,“我来是为救人,不使无辜性命葬于威势之手!扯什么风气,什么规矩!”

中行义“嗤嗤”笑出声:“那她动手打人,又欲杀我,怎么算?凶器还在地上躺着,青霄白日,人眼睛一双双看着,可不是爷们污蔑于她!你要将她带走,问过苦主了吗?”

“那便请阁下与我移步。”万蕤郑重道,“有我在近前,保她不能伤你分毫,待问明根由,自会还阁下公道。”

湖广无人不知衡山派万五重然诺,此等美名到界外仍有人交口称颂。中行一家久居寿春,对万蕤的承诺亦有所耳闻,但谁知是否托大?中行义窥视着唇边沾血的曲衡波,太像了,他透过曲衡波略显坚硬的眉眼去勾画曲护的脸,又不那么像了……似是而非间,他看得痴迷,忆起自己陪伴从弟来到扬州,参加“江山一品”。那次并不是他与曲护的初见,在更小的时候,他随母亲归宁,在衡山派曲家居住月余。湖广又湿又冷的冬月,他每日与一些并不习武的孩子到乡塾读书,偶尔会跟曲家的孩子们擦肩而过。

有人告诉他,牵头的那个是衡山派掌事曲瑛的女儿,吵吵嚷嚷嗓门奇大,永远安静不得。他走近了看去,曲护脸蛋晒得黝|黑,浑身滚满泥土,端底是小子模样。

“你是谁家的呀?生得白净。”女孩微笑,露出半颗虎牙。

在当年的“江山一品”,曲护不仅拔得头筹,“祝融雁”的英姿也令无数骄子倾倒:她高挑精实,浓眉杏眼,双|唇如桃瓣般轻而薄。尤其她笑时,唇边会露出半颗虎牙……眼睛,眼睛是不像的。中行义松开双手,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射,在场的男子见了那副痴迷神色,无不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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