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月师红璇(五)

“有甚非同小可的事要我也参与?我一个江湖草莽,不过凭微末本事混口饭吃,旁人不嚼舌根说三道四已是不错,哪里轮得到我指点江山?”曲衡波又气又急,顾不得礼数,大声道。

路羚仙神情坚定:“请娘子随我等移步。”

“不去,告辞!”曲衡波扭头,迈出大步便走,心想梅逐青若敢用那根横死的竹杖拦自己,就给他撅折,再拿断杖抽爆他的脑袋。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东西,叫她谈什么?知道了他们那些勾当,竟不是无奈而为,是自讨苦吃!他又同别人掌门倒嚼什么,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

竹杖并未按曲衡波预期中的出现,梅逐青直接伸手扯住了她的臂膀。

“梅郎君松手。阁下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以为我是轻浮放浪之人?”曲衡波停步冷声道。

“曲娘子,我不会害你。”

“你对章藻仪也是这般说辞吧,”曲衡波偏过头,斜觑梅逐青,“可他如今上哪儿了。”

梅逐青眯眼:“凤章公子之事非我所愿。”他上前几步,挡在曲衡波身前,“事关生死存亡,还请三思。”

他的竹杖之上有淡斑如星落,又颇似泪痕氤氲。曲衡波低头,往后撤了一寸,提起右腿,狠狠踹下。竹杖应声断作两截,梅逐青失去平衡,双臂一晃,整个身躯向□□斜,摔倒在地。

路羚仙始终未动,不知是为何。曲衡波则冷眼不观,抬脚便走。

“曲娘子,我不会害你。”梅逐青伸出双手,几乎匍匐在地,抓|住曲衡波小|腿。

曲衡波弯腰扬臂,一手攒拳,便要往梅逐青面门招呼。她的腰、背都铆足劲力,这一击下去,梅逐青即便不晕也要鼻血长流。

“曲娘子且慢!”路羚仙匆匆道,“我知晓当年曲护之事,你若肯赏光,我引你去见衡山掌门,你可陈冤情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拳头停在梅逐青鼻尖上,他松开方才咬紧的臼齿,道:“这与我无关。”

曲衡波收回拳头,直起身:“我跟他竟然如此相像?”

她所说的“他”,便是周敞所言“湘君剑”曲业曲盈之。

“岂止是像。”路羚仙的嗓音变得沉闷,“如非当日惨|案乃我亲眼所见,在楼中之时,我便要与你相认了。”他长叹一声,“寒英告诉我,你是守之收养的孩子。我不敢相信,世上存有并无血缘却如此肖似之人,即便是有,竟能这般巧合地相遇?

“想来是天不绝人,假借寒英之手送你至此,来替我衡山一门伸冤。”

曲衡波不明,衡山派是当今江湖说一不二的大派,若要计较几则陈年往事如汤沃雪,偏等到二十几年后,由她来伸冤?这其中必有虚实。

路羚仙表明意图后,曲衡波对梅逐青怒意渐消,她将他扶起,后又郑重致歉。

“无妨。”梅逐青虚倚曲衡波,忆起自己此前给人打横抱起,不由自嘲,“或许我该听娘子提议,摆摊说书。坐着总比站着舒服,还不至跌跤。路掌门见笑。”

路羚仙摆手:“二位随我来。”

“罢了,”曲衡波苦笑,“从潞州到扬州这么远,两千里地,我都撞在你手里。你能闲住?”

三人走入正厅内室,路羚仙屏退左右。

“说得也是。”梅逐青应道,“若有人扶着,倒不费力。”

曲衡波闻言,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坐到对面,尽量退避梅逐青。

“守之可留有信物与娘子?”路羚仙坐定便问。

曲衡波不直接回他。要证明她的身份,那信物不足为道,她会衡山内门功夫,更有说服力:“掌门亲历当年惨|案,可知曲家是否还有别的孩子幸存?”

“无一幸存。”

“但我有一个妹妹。”曲定心为曲屏山在曲衡波五岁时收养,不大可能是曲家的孩子。曲衡波是故意试探。

“或是守之后来与人所生,那就确为曲氏血脉了。”

曲衡波挺直腰背:“义母没有过男人。再者说,她在逃亡途中收养一个婴孩已难以置信,孤儿寡母,便是行侠仗义也有限度,作何又收养一个?”

“娘子为何以问质问?”路羚仙道。

“因为,”曲衡波掰动左手小指,“我不知道怎样的信物,可以证明这种事情。还请路掌门指教。”

路羚仙冷笑:“你的脸就可以证明,不需要任何信物。此乃天意。”

“路掌门,”梅逐青开口,“程爷的长女已到扬州,住在何处?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程娘子如我长姐,理当拜会。”

“这位曲娘子知道,你此后问她。”路羚仙干咳两声清嗓,道,“我们先说正事。”

他双手搭在膝头,端正对梅逐青道:“寒英,晋王妃从鸣蜩谷捡了两个人回去,此事你当了然。郁家当时不出手,此时派你来是何意?无俦门微贱,初建时确实承蒙郁爷和舒娘子关照,多年过去,再有怎样深恩厚德,某自问也已还尽。郁家庄人士来往,我尽力与其方便。唯独此事,”他十指关节骤然收紧,“恕我为门内之人考量。”

路羚仙一席话,非知情人不能听懂,自然令曲衡波感到是云山雾罩,但她大抵读出路羚仙言下之意,暗叹白搭半日进去。

梅逐青不暇思索:“薛氏造访鸣蜩谷,晚辈是后来知晓。皆因当日有一个四方阁的杀手走脱,此事才传到江湖之上。晚辈往日联络各方,担了互通有无的虚职,令掌门生出误解,此不为掌门之过,乃是晚辈轻浮的缘故。”

啊?曲衡波听他提及晋王妃与武寄之事,心头一凛,生怕他把自己推进火坑。路羚仙似乎有底气掌握她,与“杂务缠身”的大先生难以腾出手来亲自收拾她不同……无俦门相当冷清。

至于为甚要掌握她,她说不清,几乎是出于古怪的直觉。

“晚辈诚心,以这一日光阴绝不足显。”梅逐青说。

某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曲衡波双手在怀中按紧,攥成小球。她感到接下来梅逐青要说的话,她若听了,便要万劫不复。一口气梗在喉头,曲衡波电掣般抽|出手来,一掌拍向身侧白瓷小瓶。

但地面铺着半旧檀黎双色海石榴纹氍毹,小瓶稳当落地,只发出声闷响,内里存水缓缓流出,浸染得氍毹变了颜色。

路羚仙与梅逐青各望她一眼,复又如常。

“晋王次子托人转送的那批东西如期抵达,郭颖知情,却因忙于宗室复归之事不曾亲临检点。晋王妃不在太原府,也不在帝京。”

巨大的迷茫取代了方才恐慌,曲衡波愣在当场:她得知了一件天大的事情,这件事非但有天潢贵胄参与,朝臣甚至为其主|谋。而且,令江湖人士颇为关切。更为煎熬的事实是,她在潞州时早有预感——清淤的河道、逼害卞氏师徒的钱腿|儿、“恰巧”被水鬼捞起的颜曾先生、余梦得和金良戈……

还有三年前分道扬镳,彼时失魂落魄,如今突然出现且得到青眼的岳朔。

纷杂线索在梅逐青短短几句话之后,逐渐铺展出清明的脉络。曲衡波白日沾了血的双手滚烫起。他讲得这般分明,便是知晓事情会发展至此,知晓会发生的种种惨事。可此间种种能怨他吗,其中千万事态,到底不是一个文文弱弱的说客能放任的——她自己还不是眼睁睁让钱腿|儿带走卞豨?要怪,就怪什么晋王次子、什么大先生、什么四方阁……

她深知要怪,自己并不相配,一没身份、二没地位,粗粗读过几天书,人家们是出身尊贵、才学过人、权倾天下的大能……她配什么?

“呸!”

曲衡波忽地啐出一声,不仅路羚仙和梅逐青十分困惑,她自己也格外诧异。在一瞬的寂静过后,梅逐青笑了,笑到双眼弯弯。

那一啐使曲衡波的顾虑消散了些许,双手不适得以缓解。她再度端正姿态,正欲起身拾起自己打落的瓷瓶,路羚仙抢先一步,将瓷瓶归位:“不仅容貌肖似,性情也是如此……姑娘,你是盈之转世吗?”年逾四十的高大男子脸上露出无奈笑容,因足够悲戚,而足够真诚。

“路掌门与……”曲衡波几番斟酌,最终择了个自认稳妥的称呼,“湘君剑是旧相识。不难想,他定是义气深重、顶天立地的人物,小女子怎敢妄与这等英豪比肩?”

“不说了,都是往事,不说了。寒英,你的诚意我已领会,今晚你也宿在此。我们明早详谈过后,可请曲娘子带你去拜会响哥,她二人今日见过,响哥也信得过她。”

“今日路掌门受累,”梅逐青慢慢起身,“曲娘子也受累。”

来到路羚仙安排房间后曲衡波如释重负,和衣倒头便睡,根本不顾房内睡着的两名女子是何人。总之大家各不相扰,她鸡鸣便起。身侧两名女子的呼吸均匀,气息平稳,院中相当安静,连蝉鸣犬吠也无。按理说,曲衡波翻了今夜第十五个身,对,按理说,她早该睡着了。

可她大睁双眼,清醒得如同刚从冰湖里钻出来。曲衡波阖上双眼,她的眼珠就疯狂地转动,最终被迫无奈地张开。如此循环往复,待到天光洒入屋内,她甚至怀疑起自己打翻的那只白瓷瓶里有药,有令人彻夜难眠的毒药。

昨晚未进水米,她的腹中也鼓声大作。

这般不行,我看,也不必睡了。曲衡波双手放在身后,支起上半身,边看那两名女子的衣着,边想。她们的穿着破旧但整洁,两人皆是瘦削身材,可观肩臂又结实有力,估计是江湖中人。

她蹑手蹑脚离开房间,欲寻些吃食。无俦门的炊烟已起,曲衡波感慨他们的门人勤勉,后厨更是毅力非凡。一股鱼鲜味飘来,她跟随这股鲜味来到伙房门前,又闻到一股菜香飘出,甘甜纯净。两股味道合在一处,勾得曲衡波欢欣雀跃。

“是莼菜鲫鱼羹,你我有口福了。”梅逐青走来,站在曲衡波身侧,稀薄的日光朦朦胧胧罩在他肩头。

曲衡波深深吸气,将口水咽回去:“听着是道硬菜,谁晨起吃这个?”

“许是有客。”

他们二人往伙房边敞门的阔室去,室内摆着八张方桌,列长条凳。有杂役忙进忙出布置碗筷,其间不忘招呼他们:“二位往窗边坐坐,近门的位置有客。”

梅逐青问:“是哪位贵客,竟来得如此早?真是辛苦兄弟们。”

“只听到是个……”杂役边擦桌子边回忆,“姓‘中行’。郎君道这姓古怪不古怪!”

梅逐青应道:“确实,我倒不知江湖上还有此等人物。曲娘子,你曾听过吗?”

无人回答。

“曲娘子?”

曲衡波面色苍白,双|唇连带着下巴颤抖不已,双手十根手指状似抽筋,僵直死硬。梅逐青大骇,后退半步:“曲娘子,你无事吧!”

女子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名杂役。她整个人倾向桌子,直到靠在边沿,仿佛不这么做就会立时倒下。

她缓慢开口:“中行义?”

杂役舔舔嘴唇:“对,就是他。”他往外转头,“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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