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不仁不义(三)

蒋贞微眯双眼,沉声唱诵:“白日短,玄夜深,招摇转,移太阴。”

“霜钟鸣,冥陵起,星回天,月穷纪。”梅逐青随即道,“此乃《齐雩祭歌》*中的一篇,名为‘白日短’。他们为魁|首准备的至高之品为《马烛心苍鹰击彗断虹谱》?”

“又长又难懂的名字,莫非是部古武谱?马烛心、马烛心。”曲衡波用力咀嚼这个名字,试图从脑海捞到些讯息,“此人出名吗,是男是女?”

“不得而知。”蒋贞摊手,“但这部古剑谱上所载八八六十四式剑招流散江湖许久,如今要重见天日,每个知情的武者无不望得一观。倘使能够修习……”她的胸膛因急速呼吸起伏,双目渐而变得光亮。

余下的话,她已不必再说:曲衡波扶着仓板摇摇晃晃起身,露出和蒋贞同样狂热的目光。二人都虚咧着嘴,作大笑之状却不发出笑声。梅逐青左右顾看,只觉双臂汗毛倒竖,他自十五岁从马上摔落,偶尔打打强身健体的拳脚,早与武学绝缘。虽理会得二人因何这般,但几乎不能感同身受。

他只能想象,面前唾手可得的是某册先贤亲笔手书的简。那一股雀跃从眼后蔓延出去,还未等到进入心胸便消散了。因他也不是正经的读书人,到底不能感同身受。于是他在蒋贞、曲衡波热切的讨论中作一种思索,一种聊胜于无的思索。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太史公作《史记》,将流离鄙贱、其行不轨之辈入传,后世或称其为释侠名肇始——韩子有“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之语,世俗对此等人曾经并不赞许。至太史公《游侠列传》,叩问“仁义”存于享利耶?存于侯门耶?然后有“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之语。

于此后世,又有千种万般之语,见于笔端,没于|红尘。人们对于侠义,争抢起来,对于谁谈论的侠义与“侠义”更为登对吵嚷起来。仿佛见过一种侠义,就不许世上再存另一种侠义;仿佛若有人站在“侠”与“义”二字中间,遥遥呼号,就成了要认贼作父的恶徒。

不管这“贼”是否尽了为人父的责,这“父”是否未担起为人父的任。

他久久未言,曲衡波忽而道:“梅寒英,你也是为此而来?”瞧她那忘却伤痛的模样,俨然把自己当成蒋贞的对手之一了。

“怎么!”梅逐青提起手杖敲敲仓板,“我拿头去比吗!”他罕见地大声说话,唬得曲衡波一缩头。

曲衡波撇嘴,有些委屈:“不然你讨好路羚仙作甚。无俦门的弟子赢来剑谱,你想着要分一杯羹,不是这样吗?”

“哦?”蒋贞发出玩味一叹,“梅郎君,你许给他什么好处?”

梅逐青哭笑不得,哭这曲衡波给自己下绊子都不必过脑,笑这曲衡波点得到水面钓不着鱼:“蒋娘子可莫拿我当对手,此番无俦门不会有任何弟子参与‘江山一品’的竞逐。我昨晚是为晋王妃之事而去,递个口信。”

“薛易……”蒋贞喃喃道。

“我肺管子疼!”曲衡波打断他们。此事路羚仙、梅逐青知道她晓得就足够了,不必把长碧卷进来,她边想着,边一屁|股坐在梅逐青身后,二人背靠背,“说起无俦门老娘就来气。那路羚仙怎生跟中行义好得穿一条裤子似的,莫不是一对兔儿爷?”

思及她被送来时仍昏迷,蒋贞耐心解释道:“他二人插香结拜过,是无血缘的兄弟。”无广告网am~w~w.

“照这么说,”曲衡波竟真觉得肋间疼痛,“当年的事,有他一份也未可知?哼,亏他装得那般情深义重。”她的欢欣从脊梁里抽离,梅逐青能感到一片温热的气息靠得自己更近了些。他侧身看去,曲衡波佝偻着背。

“你滚。”她说。

蒋贞抬手推开门闩:“梅郎君,请吧。”

“蒋娘子,”梅逐青清清嗓子,“在下……”

他正欲辩解,甲板上接连传来几声咆哮,有弟子冲将到门外,死命砸门:“碧师姐,王续、王续!”

蒋贞扯开门:“他怎么样?”

弟子眼泪奔涌,双膝跪地:“他攀到船头去,我们以为他要跳水,就抛出绳子。抛出去劝他!”

“然后呢!”

少年瘫倒在蒋贞脚边:“他说了不跳的,然后、然后……”

此时梅逐青面无表情地推开蒋贞,跨过弟子,往甲板上去。曲衡波见状追去,即便膈应梅逐青,王续好歹是自己拼命要救的,确实该去看看。

“然后怎样?”蒋贞蹲下给师弟顺气,生怕他厥过去,“你慢慢说。”

“他把绳子,绕在,自己脖子上……”

甫登上楼梯的二人听到身后一声悲鸣,撕心裂肺。

“我们眼睁睁看着,他就吊死了!!”

少年说罢,嚎啕大哭,几近断气,几乎呕血。

曲衡波缓缓坐下,她有一瞬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那天,曲屏山弃世那天,她耳边响起的就是与这一般无二哭声。有曲定心的哭声,有她自己的哭声。一柄长剑穿喉而过,血泡从义母的喉管里“咕噜咕噜”地淌出来。

根本没有遗言。是她和曲定心眼睁睁看着,曲屏山把剑插进自己的喉咙里。从那以后她就再回忆不起|义母的面庞,本该会哭、会笑、会皱眉的,有生人气息的面庞。有曲屏山的梦境便只有噩梦,她一度畏惧再次在梦中见到母亲。

十几年如一日,沉重的梦魇使她背负上无力偿还的罪孽。要知道,那是大灾之年,连锦衣玉食、身强体健的成年男子都不得幸免,何况两个年幼的女娃和一个身心均是遍体鳞伤的曲屏山?随着年岁推移,她知晓此世有诸多无常、诸多不平。她怪|罪的,渐而少了许多。唯独当年迫|害曲屏山的中行义,和她自己,她始终没有放过。

从腰间传来的刺痛让曲衡波重新找回了意识。蒋贞正在外面询问细节,安抚众人,既未惊慌失措也未暴跳如雷,很有一番领袖风姿。若宋纹章夏有她这般镇定……曲衡波俯下|身,将脸埋入膝盖之间,事情会否更好收场?若我像她一般……

她盯着楼梯出神地想着。

楼梯纤尘不染。她却感到自己是坐在混杂血浆的泥土上,这漆黑空洞的船舱,已把她完全吞没。

有人掀开竹帘,进进出出,晚风湿|润,带来香粉和醇酒的味道,全无死亡的踪迹。曲衡波不知道自己在楼梯上坐了多久:蒋贞走了,船舱内的杂役离开了。期间她被人驱赶过,最终只是从一侧挪动到另一侧。

“你怎么还在。”

梅逐青挑起竹帘,弯腰问。

曲衡波摩挲顶发,她察觉到发髻松垮了,伸出一根手指拽动发绳,想勒紧些:“当真是自经?”

梅逐青放下帘子,站在曲衡波身后,他正好能看到她的头顶。一只飞虫闪动彩色的翅在她指间爬行,它没有环绕着烛火飞舞,是一只离群之虫。手指上茧太厚,毫无知觉吗?他微微屈腿,想拂开那只虫子。

“这本与我没甚干系。”说着,曲衡波调整上半身的姿势,梅逐青拂了个空。待她重新坐稳,那只虫已爬上了她的手背。梅逐青没来由地焦虑着,他给不出答案,但他一定得赶走这只虫子!

“可我觉得,”她打直一条腿,头矮了一寸,这让梅逐青又扑了个空,“必不能像在潞州时那样。梅寒英,你需要帮手对吧。在鸣蜩谷时你救我,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为了今天……”曲衡波毫无预兆地站起,她的头顶朝聚精会神盯住飞虫的梅逐青疾速靠近,最终磕住了他的下巴。

虫子飞走了,在灯烛里烧为灰烬。

“你这人!靠这般近,怎么也不出一声!”曲衡波除了替撞破竹帘,直|挺|挺倒在甲板,膝弯扣到门槛的梅逐青感到疼痛而皱眉呲牙外,自己无恙。

梅逐青爬不起来,却不是跌的,是笑的。他朝曲衡波递去手杖,想要她牵住手杖拽自己起来。曲衡波无奈一笑,拍开手杖,将他搀起:“这好事儿方成了一半,你莫要得意太早。”

“另外一半呢?”

“把你能说的全部,一字不落地告诉我。”曲衡波腾出一只扶着他的手,提住他的衣襟,扯到自己面前。梅逐青还未站直,被迫仰视曲衡波,脖颈勒得生疼。

“你方才还要我滚,这么快就想通了?”

“我是不屑那些玩弄人心、颠倒是非的把戏,自己曾经为这吃了不知多少苦头,撞到南墙都不愿回头。”梅逐青此时已站稳,曲衡波一把推开他,“但又经在潞州的事情,我已吃足教训。我生来不是那‘人上人’,也不妄想靠本事、靠皮囊混进去,做甚惊天动地的大事,我的命不在那里。”

“在何处?”

曲衡波笑道:“你问了我三句,好歹给一句回话吧。”

梅逐青上前半步,月光从他背后褪去,他和曲衡波一起站在河岸灯火的照影里。

她过去多少是盲目的,曲衡波没再试图从梅逐青饱含笑意地眼睛里去揣摩他的想法,仅仅是坦然地看着。她想,倘若机遇每每不期而至,在错过了千次万次之后,这就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撞塌南墙也不回头。

“我答应你。我会把从潞州开始的事情,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曲衡波抬手一指河岸,□□、纤夫、苦力,卖杂货的、售文墨的,荆钗布裙的、草衫芒鞋的,她的指尖在空中划过:“我要那里,少一个颜曾、少一个刘亚奴……”她心中的名单还有很长很长,长到这一夜过去都说不尽。

晚归的鸟儿扇动翅膀,掀起微弱的风,在只有手掌心那么大的一小块地方酝酿出风暴。它卷走了曲衡波识海里坟茔上的些微灰烬,藏在坟茔中的火种仍旧发光发热,安然越过一冬。

梅逐青说:“曲娘子,你可知你发下的,是怎样的宏愿?”

女子抬脚,从他身侧踱步而过,一脚踩动竹帘,另一只脚踏上楼梯。竹篾和木板摩擦,发出踏实的响动。

“这不是‘宏愿’。”她说。月色照亮她的牙齿,门框的阴影则打在她脸上,教人看不到她的双眼,“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娘的愿望。

“是一个再渺小不过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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