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无影杨花(二)

章夏纳得梅逐青的话,却无心回应:“在潞州居住多年,从未见街上如此热闹。”

“倒不是人多了,是巡街武卫挤得人们无路可走。”梅逐青一指前方,缁衣佩刀的武卫有驻守路口的,有三三两两在人群间穿梭往来,手执画影图形,查验可疑女子的,“你为何不将曲氏交去姚氏处?原本此次返程,你就能邀功,一举拿下余音书院的掌事,我也省掉许多波折。”

“会那么轻易?我是领教过了,那群人绝非易与。”他再不服,此时也不得不信了曲衡波的经验之谈。

“啧,”梅逐青说,“我来此就是帮你,你擅自行|事已教我难办,承认是你放过了大好机会又如何?”

章夏道:“我是寻求郁爷的门路。你既不再为郁爷做事,大可省了这份‘好心’。”

“是谁给你的消息?”

“钱雍汜。”

梅逐青笑笑,不再说话。

二人行至城门口,皆被拦下接受盘|查。以往,梅逐青看着与寻常人无二,混在行路百|姓中引不起武卫注意;章夏则是可以凭借腰间玉蝉任意行走。现下,便是挂了府衙的腰牌也需停驻。对江湖门派的面子,更没什么维护的精力。

自从有武卫遭残杀,后又有杀手越狱起,潞州城内就增派了巡逻武卫,严查出入的各色人等。再有前些时日那综盗墓贼人横死之案,潞州府衙内可说无一人不提心吊胆。尽管帝京已遣人来并州细询,即便恒山派弟|子也已应下会协助此事,那日府衙前同|僚惨死的一幕,是上峰与外界打多少包票也难抹消的。

“行李交出。报上姓名,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在何地营生。”一个武卫没精打采地重复着这句话,他一旁的书吏也是昏昏欲睡。两人当值已久,身心俱疲,迟迟等不到换值的人来,神思飞转,早落到阇婆国去了。

有人不耐烦道:“磨磨蹭蹭,娶个小媳妇回家,崽子都下了。”说罢他瞥武卫一眼,缩缩脖子,又怕他们听到他抱怨,为难于他。

梅逐青正在他身后,大声道:“说得正是。我等不过是四处奔走,图个糊口,怎生受得了这日日被防贼似的防着?”

他一语毕,周遭等得烦躁的人皆吵嚷起来。

章夏不满道:“这是何故,很快就到你我了。”

“章郎君且看,他们都要谢我的。”

果不其然,轮值的武卫听得这方闹了起来,怕横生枝节,忙赶过来替下那两名糊涂了的同|僚。队伍的行进速度快了起来,梅逐青之前的人自不必说,两名书吏、武卫也向他遥遥抱拳,揉|着眉间,歇息去了。

章夏哭笑不得。

书吏与武卫得了空,取出自家婆娘预备的小点,边吃边喝了些酒。武卫似是想说些什么,犹豫了几次都未开口,书吏说:“那瘸腿的眼生啊。谷里那个我倒见过几次,看样子也吃了瘪。”

武卫皱眉道:“我怕没好事。”

“晋王一走,整个并州都要坏事。”书吏放下酒,未再多喝一口。

武卫踹了靴子,头往门柱上歪:“莫讲了。我打个盹。”

府中的书吏武卫,多是世居在此。哪怕家中已无父母,他们于邻里闲谈间也听过些许“四方阁”的风闻。碍着公差身份,江湖传言他们不好在人前谈论,就搬到勾栏瓦肆去说。喧杂的人声,离奇的说话,他们羞于示人的对于“四方阁”的畏怖,在其中皆可化消。

他们聚在酒肆内,偶尔会一同怀念常凛。在那种昏昏沉沉,几欲掉男儿泪的时刻,酒水不免有供不上的时刻。街外常也有人要打酒来吃,店家当垆卖酒,店内的客人要出外去取才行。人吃喝在兴头,屁|股往外挪一寸都嫌烦。缺|钱的浮浪子此时趁机混入,充起堂倌,大抵眼疾手快,心明眼亮,在赚到些散钱后,才会给店家赶出去。

曲衡波之前便是如此向那些武卫打听消息的。只是那晚,那帮武卫不但没等到曲衡波送酒回来,还都仓皇被调去巡街。

“所以你未问到什么。”宋纹又听曲衡波讲了余家之事,她呕血之事,神色愈发凝重。

曲衡波无意识地去摸脖子那处割伤:“吓都吓死了。就算问到,也全忘了。”

“他们有勾结。”鹿沛疏突然道。

宋纹点头:“不无可能。”

曲衡波问:“你们是说,余家疯女子和钱雍汜有勾结?”

宋纹说:“现下并不能断言,到底缺少实证。空口无凭,出去如何取信于人。余家娘子疯癫已是人尽皆知,钱雍汜在暗处。此事难办,非你我力所能及,只能先避其锋芒。”

“哼!她都有力气把我绑回家,这样的疯|子也忒可怕。”想到那日遭际,曲衡波仍是又愧又愤。

宋纹无奈道:“不然怎么说是疯|子,近来遇到的疯|子可还少吗?只能先顾及一个疯|子,再去对付下一个疯|子。”

鹿沛疏又劝曲衡波:“宋郎讲,你在永济相中了房子。你回去先置下产业,再去找曲定心不迟。”

“房子的事,定心没有看过我不会拍板。你们若是嫌我,我躲得远远的便是,不会碍着你们。” m..coma

宋纹走到门前:“随你。”他叫鹿沛疏同他一起走,鹿沛疏却在发呆,连唤了几声都没有回应。“顺如,”他过去牵鹿沛疏的手,“有事?”

“不,”鹿沛疏甩开他,“没事。”她跟在宋纹身后,走了一小步,转头看着曲衡波。曲衡波背对他们,不知在捣鼓什么。鹿沛疏一步步,已要走出门去,似是不期待了,她又回了一次头,手拽着门,要将门闭住。

“你有话同我讲?”

曲衡波忽然贴到她身侧。

宋纹在巷里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鹿沛疏垂着双眼,想去关门。曲衡波偏不让,她一把将鹿沛疏拽了回来,摔住门,背靠其上,任由宋纹在外叫喊。她对鹿沛疏道:“他欺负你了?”

“不,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自处。”她刻意压低嗓音,害怕宋纹听到。

曲衡波将门拉开一道缝:“你去里面等我。”说罢侧身钻了出去。

“你们怎么了,快叫她出来。”宋纹催促道。

“你欺负她了?”

“怎有可能。”

曲衡波眯起眼睛:“她不喜你碰她。”

“这是何意,难道是我轻薄于她?我二人已几如夫|妻……”

“但还没有三媒六聘,我说得可对?”

江湖儿女,敢爱敢恨,虽说不拘泥礼数的大有人在,但绝不会是他们鸣蜩谷这班读着圣贤书长大的郎君娘子。鹿沛疏为人端方守礼,曲衡波是看在眼里的。她对宋纹之敬佩、爱慕,乃至两人的心意相通,曲衡波都纳得。或许正因如此,鹿沛疏会对二人之事格外慎重。她和她全身心所信|仰的一切,都在倚靠宋纹践行着。

宋纹不耐烦道:“我会娶她的。”

“我会记住你说的。”

曲衡波回转去寻鹿沛疏,把宋纹的一番话都说与她知。曲衡波没再问什么,安静地等鹿沛疏开口。过了半刻,她吐了一个字,却不再讲。

“我就差一丁点,就嫁给一个读书人。”曲衡波手肘支在桌上,手托腮,歪着头对鹿沛疏说,“他让我等他,我不想等。”

鹿沛疏当即就猜到是何人:“是岳朔。”

“我也是才得知,他就在并州。就在这里。”

“他过得如意,却不寻你,你不恼怒吗?”

“本就是我不愿等他,他不寻我,是合了我的意,有甚可怒?只是当年之事,终究没个说法。”

鹿沛疏不解:“难道不是你拒绝了他,还要什么说法。”

“我有天回到住处,他的房间空了。只留了一封书信,说他已经蹉跎了太久,要去谋个前程,让我等他,这是为了我们,他要娶我为妻。”

“山盟海誓,听来不令人心动吗?”

“若放在寻常,说与寻常人听,或许心动。可他,是确确实实将我抛下了。”

“姚擎月。所以后来,你才会……”

曲衡波故作轻描淡写:“给他做了狗。”

“曲娘子万不要这么说!”鹿沛疏闻言打起了精神,“你是不得已而为之,更何况姚贼不敢再猖狂,若无你之助力也难成事!”

曲衡波无心与她谈论此事,岔开了话题:“他曾经说过差不多的话,在我刚追着他去了甘肃的时候。”

唯卿此意,生死相酬。

“鹿娘子,我动过心思。也想过与他一处过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举、举案,齐眉?只是……”

鹿沛疏追问:“只是什么?”

“我到底骗不了我自己。或许说来,倒不是他抛下了我,是我没有选他。我该当面和他说清,做个了结。鹿娘子,你懂吗?”

“多谢,我去找宋郎。”

看着鹿沛疏打开那扇门,曲衡波对自己道:挡人姻缘被马踢啊你。可若当真是命定的姻缘,她几句话哪里阻挡得了?说破天去,不过是人心多为情困,想为自己谋而不得,欲为他人筹却难成,几来几回,不分彼此,缠|绵至深,最终竟认不清自己的面目。

二人开始交谈,只见鹿沛疏神情愈坚,而宋纹愁容愈甚。

曲衡波退回屋内,开始卸掉自己装在门窗上的木板。那二人的声音被锤钉碰响隔绝于曲衡波耳外,她自顾继续去想方才的事。

世人|大多仍是望女子作此妥协,因女子多|情,因女子柔|弱,因女子不攀着旁人便活不得。说来是气话,内里难免有些不近人情之处,可谁能说又没几分世俗之真?否则,任宋纹如何对鹿沛疏之境遇不平,他也难想到鹿沛疏至深的苦楚。一个闺中少|女,随他离开师门,这般无名无分。她却不了情,背不得礼,怎能不煎熬?

总该教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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