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无影杨花(三)

曲衡波忙得满头大汗,终于将医馆恢复为寻常的布置。废料与破碎的药罐,她扫去了后院的角落,再淘洗了抹布,把前厅打理的窗明几净。但,想让这里变回原貌,眼下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卞道慧的心死了,这间医馆一并死了。

若能找回卞豨,或还可一搏。倒不必为此专程走一趟,她扯动颈上红绳,绳上石坠掉了出来,这小坠仿佛是种预兆,昭示了她与钱雍汜于某日终将再会。

她笑了。

想见人再也不得见,不想见的人却要一见再见。

倒没甚了不起的。她还未来得及把坠子收回去,看到宋纹正怒气冲冲朝她走来,身后空空。鹿沛疏已经离开了,曲衡波想。

宋纹走到她面前停住,双手抱臂,左脚反复砸着地面,荡起一圈灰尘:“走了也好,我不愿她涉险。”

“她去哪里,回家吗?”

“回去,就只能接受她父亲安排的亲事。她也不愿。”

“哦。”曲衡波讪讪应了声,“你见过她爹吗?”

宋纹有些犹豫,他不想太生硬,毕竟往后说不得就需得曲衡波帮他打架,可跟除了师|妹外的女子,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谈论鹿沛疏他还熟悉些:“难相与。一心想把顺如许给她表兄。”

“她表兄你见过吗?俊吗,是做什么的?”

“咳咳,”宋纹干咳两声,“那自然是不如我。有功名在身,可太过瘦弱了,如今只在他们乡里教书。”

曲衡波道:“寻常人同武人比,那便没有健壮的了。此人听来是要比你妥当。我若有女儿,也选他做女婿,不选你。”

“顺如选我。”他的耳朵尖有些泛红。

“哈哈哈,”曲衡波被他逗乐,“宋玉成,你确实脾性很好,换旁人早同我打起来了。你还陪我扯闲篇。”

“你一定没少挨揍。”

曲衡波捋起袖子,把手臂亮给宋纹看:“瞧。”宋纹一时哑口无言,倒不是因突然见到女子的裸臂。他与鹿沛疏亲|昵时,曾“不经意”见过她的手腕,那一小截雪白柔|嫩的腕子,给一只剔透的玉镯圈着,教他痴迷。

眼前这截子手臂,除了细些,筋|肉,伤疤,淤青,却是太熟悉,同他自己的手臂一般。他道:“彼此彼此。”宋纹心情比方才松宽点,不再摆着戒备的姿|势,“你帮她,也是帮我。多谢。”

“其实我只是想帮她。但你既然谢我,我没不接着的道理。不必客气。”

两人又聊了些鹿沛疏的事,末了,曲衡波还是问起了宋纹下一步的筹谋。

“眼下我能做的事,毫不夸张地说,没有。”鹿沛疏不在,宋纹随性了许多,终于放弃了装模作样。

曲衡波眼珠一转:“恒山派的面子够不够用?”

“你是何意。”

“恒山派有个不服管的弟|子,正是周敞所说。他师|弟,唤作崔庭雪*,跟饮月台一个伎子跑了,死活不肯回恒山。”她自然而然地略过恒山派与珠英楼的龃龉,也将自己割了周敞一刀的事按下不提。

宋纹若有所思道:“簪花剑客的师|弟,姓崔。坏事了。”

“坏了甚事,坏谁的事?”

“崔氏是前朝豪族,家中不说和各派联姻的,与宗室沾亲带故的也不在少数。崔庭雪就是一位,假使他出了什么岔子,恒山派无法交代。”

“那便奇怪!”曲衡波忽然大声说话,惊得宋纹后退半步,“这姓崔的如果当真尊贵,恒山派的人怎么未见到再来潞州的,莫非是周敞死在半道上了?可就算他死了,姓崔的这么久都未回转,恒山派的人不起疑心吗?”

宋纹摆手:“你莫喊叫。听你话里话外,似是有找到他的门道。我们不如先去寻人。”

“走,饮月台。”

饮月台彩绸绕树,笙歌依旧。风|月之外,欲念之间,城中的恐|慌未染指此地分毫。此处甚至还添了几个小倌,是以曲衡波刚迈入,便遭了桃花劫。她本与宋纹同行,谁知在廊下撞到一群追逐的人,把他们冲散开去。

落单的生面孔,是极好的摇钱树。

小倌拉过曲衡波的手,便往她怀里钻,惊得曲衡波连连后退。那小倌不肯轻易将她放过,水草似的又贴了上去,牵着曲衡波的手,按在了她的心口:“好姐姐,你莫要再同那些糙汉厮混了,小弟自有温柔的好处。”

曲衡波被他说得臊红了脸:“我是来寻人的,并无银钱与你快活。”

一个以扇掩面的红衣女子道:“娘子是嫌他不好。我这便去和东家讲,再着意调|教他一气。”

“我不是。”

女子咄咄逼人:“那缘何推诿?”

曲衡波推开那小倌:“我本就不是来此处戏耍的!”

“你看我如何?”女子手中纨扇轻翻,露|出鼻尖。

曲衡波无奈道:“你是极好的,他也是极好的。是我不好,我不该进了窑子还不嫖。”说着摸出些钱来,塞到那女子手中,“好姐姐,买些点心吃。行行好,放过我吧。”她一心只想脱身,那女子却不受用。

“要你的钱作甚。”

眼见她的面容一寸一寸从扇后显现,曲衡波握着钱的手僵住了:“你是同余家疯妇一起的……”是那袭竹帘外的红衣,是那个呼喊“梦得”的声音。绣着红粉骷髅的扇子搭在了曲衡波的手腕上:“我有你想要的东西。”

女子的容貌乏善可陈,脸上略施粉黛,发间未戴任何珠钗,握着扇子的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戒子,嵌在其上的不知是何物,灰白色,有些泛黄,打磨得齐整,但是没有光泽。

曲衡波随她进到一个曾去过的房间,墙上举手指剑的露肩女子画像还在,宝剑已经不见了,只余一枚金钩。她在坐下时忽然想到,那许是骨头,许是一个人的骨头。

“你是冯采采的义妹。”女子坐在曲衡波身侧,手放在她的膝头。她的嗓音低沉,如缓流深渊,徘徊着一股雍容的风情。

曲衡波想挪开她的手:“莫废话,你不会真指望我同你睡吧。”

“痴儿。”她贴得愈发近了,“我今夜心情大好,与你个方便。崔庭雪已是我的人了,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我一定要见他。”

“你不想。”女子猛地捏住了曲衡波的髌骨,“乖觉些,否则废了你。”女子吻着曲衡波的肩膀,她在拥|抱她,“剜掉髌骨,”她的手在她的前襟探,那枚人骨戒子划过她的下巴,“再打断胳膊。你喜欢丝绦吗?铁链更得趣……”

“你把崔庭雪废了吗?”曲衡波梗着脖子不敢妄动,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女子按住曲衡波的肩膀,把她压倒在地:“陪我。”

曲衡波扭开脸去,紧闭双眼:“陪你,你会告诉我?”

“让我快活些,也许。”女子褪|下她的红纱外衫,娴熟地在曲衡波脖子上打了个半结。

“做不到。”曲衡波的牙关死死扣住,她已笃定,自己不是这女子的对手。从方才被抓了膝盖一爪起,她就始终在试图脱身,然而没有一星半点的用处,但凡起手成势便会被这女子卸去,只能似个泥偶般任她摆|弄。

“无趣。”女子站起身,踢了曲衡波脑袋一脚,“你继续找|人去吧,老|娘不奉陪了。”

曲衡波抱着头,躺了很久。她的双手从身侧挪到身前,挣扎着去拽还勒在脖颈的外衫。只消两个简单的手势,就能把结打开,可她的手指在绳结处放了片刻,转向去拽延伸在外的两端。

然而,人是无法勒死自己的,她早就明白。

她爬起身,躲进一处幽暗的角落。

夜雨落了。冷月的光华遁入层云,灯火氤氲作朦胧的碎块,乐音在雨声中凋零,渐远渐无。寻欢者都隐没了踪迹,于他们投身的海中或沉或浮,试着用金银去填补胸中的空缺。

世上还有比这更无望的事吗?

曲衡波不去想,此时此刻,此世与她无关。她的躯体活在如今,神思尽数埋葬在过往。

“大曲,你在里面吗,你没事吧?”

宋纹小心翼翼地在门外询问,他吐息急促,显是跑过许多房间了。

“别动,”曲衡波坐在墙角,“别过来。”

宋纹立在原地:“我不动,你……不要胡来。是一个红衣裳……没穿外衫的女子,说你在此处。”

“你问到崔庭雪的下落了吗?”

“磐蒲园。这次你不必同我去了,”大致猜到发生了何事,宋纹觉得过意不去。她到底还是一个姑娘家,出入风|月场,犯着何等风险,“我送你回卞氏医馆。”

“不必。”门打开了,曲衡波的头发重新梳过,“一个人太危险,还是同行吧。即刻就走。”她边说边下楼,步子迈得极快,“你也曾乘夜入城,知道怎样避开武卫吧。”

宋纹紧随其后:“自然。”

曲衡波点头:“即刻上路,不好再耽搁。”无广告网am~w~w.

雨未见有转小的态势。他们二人赶回医馆,一人取了一只斗笠,又换了草鞋,往城西去。磐蒲园乃是处在城郊的园子,据说是前朝一员武将的别业。世有“虎父无犬子”之语,亦有“老|子英雄儿混|蛋”之说,这别业便是被败家子折进了商人手中。

传闻至今,早就模糊了面目。当年究竟是有人设局,还是那将门犬子庸碌无|能,不得而知。唯有园外松林翻滚涛声,以草木郁郁,观人间白首。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