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水因缘(五)

近几日曲衡波与章夏相安无事,采买蔬食,延医问药,都由她来跑腿,夜晚也是她守着,每日晌午过后歇息。

“说好了,活儿我不可能白干。”

章夏向她交代安排那日,曲衡波如是说。

“该付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少给你。但我有一事不明。”

曲衡波理理头发,等他开口。

“曲娘子似对银钱之事颇为计较,观你简朴,这些银钱并不在日常用度上消耗,却是作了何用?”

“这事与你无关,我便是守财奴又如何?”

章夏笑道:“曲娘子所言极是。此乃你之私事,我的确不该多问。”

“不过,你同我义弟……姑且算半个自家人。”

听她此言,章夏倒觉离奇,按说,照海秋声之前的行径。她对他即便不恩断义绝,也要心生芥蒂,何以说出这种话来。难道她当真与海秋声里应外合不成?

曲衡波接着道:“我说个法子,你看能否接受。告诉我你是怎样与秋弟在一处的,我就向你交个底。要知道,我曾经混过匪道,说不好,你就是在仰仗一强人活命。我攒的钱可不少,拿去放高利……”

“曲娘子知道‘江山一品’吗?”

曲衡波嘴角一抽:“江湖盛会,人人向往。当然知道。”

她的“白马”“美|人”二刀,便是给人带去了“江山一品”作为胜者奖赏。明年便是最后一年,若再无人取走,就要融掉,打作别的兵器了。

“四年|前的初夏,就在‘江山一品’。”

曲衡波横眉怒道:“四年|前他才十五。”

“那又如何?江湖人,少年老成,曲娘子不也这么看他吗?我的事已讲完,该你了。”

“买房和地,我要带定心去过寻常日子。”

“是在何处买?”

“以一换一。”

章夏摊手:“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说着,曲衡波忽然起身,向外望去:“到我出门的时辰了,回聊。”

曲衡波走后,正有一男一女朝卞氏医馆的方向来。

女子的乌发编作一双小辫,分盘于后颈两侧,穿芦穗灰小袄,配秋海棠红的素面裙装,玲珑可爱。只是面色冰冷,遇人则眼神疏离,显得刻薄。男子身着鷃蓝劲装,以皮冠束发,朗目疏眉,神姿英秀,长剑在握,端底是武人派头。

他们在小巷疾行,正错过了外出的曲衡波。

卞氏医馆内留有一些寻常女子的粗布衣衫,曲衡波略作改动,穿着合身些,外出仍然是遮住面容,为得是不惹来想拿她人头花红的人。经南老三引荐,南大|娘子许她每过五天来取药,有人问起,只说是来探亲的,水土不服需要调养。

南老三仍不放过章夏,他轻浮的询问在得知章夏便是凤章公子后变本加厉,缠着曲衡波问东问西,她只好道:“他已有家室了。”

“我不在乎,”南老三精瘦的胳膊在衣袖里晃荡,“不过是想求一时的快活。”

曲衡波搪塞道:“他是正人君子,不会应你的。况且他伤都未痊愈,你好歹是个医士,怎能这般扭曲。”

南老三摇头:“受伤的,”他笑着,极慢地说道,“自然有受伤的好处。”

南大|娘子取了药过来,伸出大手砸得南老三倒退一步:“起开,龌龊鬼,成天没个正形。”说罢将药递给曲衡波,交代道,“这几副吃完,就可以拆线了。”

“约个日子吧,我出门不方便。”

“也好,到时让老三直接过去,你多付些钱便是。”

这边当家健妇埋头记账,曲衡波正欲离去,看到帘外有个熟悉的身影。她迈出的脚步退了回来,南大|娘子闻声立刻问:“怎么了?”

“余家书肆不是走水了吗?”曲衡波用手按住桌沿。

南大|娘子一抬头:“女眷安然,余梦影和小儿子都没了。”

可帘外女子那副模样,无论如何都不像家中遭了难。她容光焕发,身穿彩裙,看着竟比前段时日娇|艳了许多,与人有说有笑。余梦得一双横波目转来转去,停在了帘内曲衡波的脸上。

曲衡波不敢去迎那目光,她觉得古怪,从后脊背渗出一阵寒凉。是余梦得掀开了帘子,斜倚在桌边,一只手伸向曲衡波的面颊。

“别碰我。”

余梦得摸|摸被人打疼的腕子:“我来此处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到跟‘她’长得这么像的。”

曲衡波心中暗骂,有那个说我长得像男人的厮还嫌不够,怎么又来一个,我到底生了张什么脸?

余梦得压住了曲衡波按着桌沿的手:“但我已试过了,你不是‘她’。你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天底下的人不都这个样,你想看特别的,去看天王老|子。”曲衡波回按她的手,余梦得尖利的指甲扣得愈紧,蔻丹沾染了血珠。

余梦得道:“我看过,他们也都一样。在我的家乡,譬如你,不,哪怕是比你再强百倍的,也只有为鱼肉的份。”

“你是个疯|子。”

余梦得笑道:“我就是疯|子。”

二人僵持不下,直到帘外有一红衣女子呼唤余梦得,她方不再纠缠。曲衡波则是骂不绝口,引来旁人侧目。

南大|娘子怕她们扰了清净,忙劝曲衡波:“娘子莫要和她计较。哎,说来可怜,自从大前岁冬月里,人就不清|醒了,总说些胡话。前几日余大姐来抓药,也说了他们余家的故旧,好似隔几十年,家里就有个娘子要犯疯病,找了多少大能都看不好。”

“怎地愈说愈玄了?”

“还有更玄的。余家后来颇受其苦,生了女儿便要放到野外,若过七日仍活着,再接回家养。”

曲衡波冷笑:“那不就是要孩子死吗?”

“外头骂他们是这般。可养个疯|子,再富贵的人家都未必承担得起,何况他们家只是做些小生意?但就奇在这里,那些孩子,竟都活了下来。”

“他们难道不会用些更残|忍的手段。”

“没用,通通不顶用。若是要溺死,必会在河边遇到忽律;若是想捅死,必要伤了自身;他们还请过人,来替他们动手,可那些人总会出离奇意外。据说,他们有一代,还把家里的女孩子当畜|生似的养,后来被人告发,闹得险些灭了门,这才吃了教训。”

“他们还可以卖掉。”

“卖是卖,谁敢要啊,连白送都给不出去。日子久了,他们也只能认命,吃斋念佛,多积功德,祈求莫要生个女儿才好。”

曲衡波厌恶余梦得,然而听了余家女儿们的经历,心里难免恻动:“我自然不和她计较。”她又想到南大|娘子说,余家有个大姐儿,也不知以后会不会患上这种疯病,到时该如何?或许该找机会,托唐晴柔在唐家堡内打听,万一有什么头绪,也能帮上一二。

至于余梦得,她用|力地甩头,直想把那人的模样从脑子里甩出去。

浑浑噩噩走回卞氏医馆近前,她在巷中隐约听到打斗声,忙加快脚步。曲衡波一只手刚探上墙头,医馆的后门开了。

是鹿沛疏。

她冷着脸道:“仔细摔断腿。”

“你、你给放出来了?”曲衡波又惊又喜,一步跃了过去,握住鹿沛疏的手。

“进去说。”

前脚踏进门,曲衡波便知晓方才的打斗声是怎么一回事了,宋纹与章夏二人脸上都有淤青,章夏痛得连脖颈处的筋|肉都在抽|动。

鹿沛疏双手抱臂:“我和宋郎已被逐出门墙了。”

“你们是来揍他撒气的。”曲衡波点头,在井边坐稳,“继续。”

“我可没有伤他。”

“是章藻仪先动的手!”

鹿沛疏与宋纹皆是连忙反驳,生怕曲衡波误以为他们是无情无义之人,而曲衡波却说:“打他都是轻的。我是白日也忍,夜里也忍,才忍着没一刀捅死他。”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宋纹上前两步,将曲衡波凶|恶的眼神与章夏隔开。

“是吗?你在珠英楼求我帮你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法。”

宋纹道:“此一时彼一时。”

“鹿娘子要我进来,就是想让我听这个?”曲衡波转向鹿沛疏,“你们大可安心,鸣蜩谷在做甚事跟我没有半分关系,我只问曲定心的事。”

章夏拨|开横在他身前的宋纹:“你知道了又如何?仍是不晓得要去哪处寻她。”

“你们都作这般想吗?”曲衡波的眼神在那三人间打了一圈转,“不要跟我弯弯绕。”

鹿沛疏半垂眼帘,轻声道:“曲娘子,许多事你即便知道了也无益。我们会帮你把曲定心找回来。”

曲衡波离开井沿,来回踱步,她双手攥得极紧,虽说垂在身侧,但双臂发力,隐隐有欲出手之势。

半晌,她终于开口:“尤皓白人在哪里?”

宋纹接话:“他回城了,暂住在我们一位旧友处。”

“他本来也是蹈霞堂的学|生,你们护好他了吗?”曲衡波停在宋纹面前,仰头问他。无广告网am~w~w.

“我……”此前见到尤皓白断手,宋纹颇为心惊,听他说了前因后果,更觉惭愧。曲衡波突然以此发难,倒像他辜负了师父的一片信赖。

曲衡波语气中怒意渐浓:“连到底出了什么鸟事我都不清楚,你们要我如何能信,曲定心可以安然无恙的被你们带回潞州城?”

“你便是清楚也做不了什么!”宋纹皱眉道。

“是,我自然不懂你们的‘大事’。刘氏区区一个市井妇|人,尚且能以命替他人搏生机,尤皓白一个街里乞儿,尚敢乘夜独自送剑。而我连自家妹妹遭了什么难都不配知道。二|十|年的时间,宋玉成,是你跟我说的。”

宋纹满耳听来,全是曲衡波在胡言乱语:“你在讲什么?”

“曲定心的事,假使就照你们的意思糊弄过去,我便是再活二|十|年,也是虚度!”悲怒交加,曲衡波的声音不小,足以盖过鹿沛疏幽幽的叹息。

以及后门外,竹杖点过地面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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