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火烧天(五)

她发不出声,自然无法求救,拼尽浑身力气将酒壶摔碎,才引来身边人的稍稍侧目。那人被吓得语无伦次,但至少呼来几人帮忙,他们将垂死挣扎的曲衡波放在一条长凳上,可对如何施救却毫无头绪。

从这妇|人颈部淌出的血甚至发出了汩|汩水声,即便找来郎中,怕也难救。无措之际,有眼尖的人发现妇|人竟从凳上翻倒下来,爬走了。一条滑腻的血迹拖得长长,从灯火通明处蜿蜒入了夜色。她大抵也是看穿了自己的收梢,想寻个僻静的所在。众人心中惊疑,但恐惹祸上身,默然散去,各自归家了。

窄巷内并无人踪,一只野猫瞪着金色|眼瞳,向着扑倒在地的人嘶吼。她手掌两侧的皮都被磨掉了,胸口的衣裳混着血与泥,也已破烂褴褛。不幸中的万幸,曲衡波颈部的伤口恢复了原状。她远避人群,就是为了丢开那串贝币。

“咳咳咳。”她呕出一个血块,呼吸终于通畅。猫不再炸毛,“喵喵”叫了几声,围着她走了一圈,跑掉了。片刻后,她向前爬了几寸,尝试靠近贝币,未发觉有变。

“不能把这个东西丢在外头,给人拾去,恐害了无辜性命……”她用手指勾住栓绳,“但是为什么……”她耗尽精神,好不容易才恢复一丝气力,靠着颓墙坐直,“难道说真的有神异?”那只用来装贝币的布袋还摊在她脚边,边缘早已散乱,经纬不成纹路。

“现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她猛烈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然而晃得头晕目眩,一阵恶心。她扯掉颈上浸满鲜血的缠布,弯着腰干呕起来。

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冷清,带着令人生厌的嘲讽:“这次可是春冰虎尾了,对吧?”

“呃……”曲衡波喘着气,顾不得与他搭话。

男子递来一只水囊,那手指曲衡波曾见过,如他的双足般,修|长、白|皙。她痛苦地哼了一声,甩手打掉水囊:“滚。”

章夏收敛笑意,挥手招来身后几名穿夜行衣之人:“随心踱云轩。”有两人上前将曲衡波手脚捆住,封住她的嘴。另一人拖来一只麻袋,抖开后便兜头把她罩了进去。今夜城中有大火,某几条街巷难免会疏于防备,章夏似早知会如此,带着一行人巧妙地绕过了所有巡防的武卫,静默地从侧门进入了茶轩。

“曲娘子,我实有为难之处,才出此下策,还请饶恕。”章夏用词极重,衬得眼神阴冷的他,与围在曲衡波身侧的一众凶|徒颇为滑稽。曲衡波说不出话,咬着牙,怒瞪双眼,以示愤怒。

“我想请你帮个忙,同意的话便点头,我为你解绑。”

曲衡波向他露|出眼白。

“哈哈,”他苦笑,嘴角牵动瘦削的下颌,“这不是请人的礼数,但也只能委屈你了。再考虑片刻,如何?”

曲衡波两眼一闭,躺回地上。

“你们都出去。”章夏弯腰,先给曲衡波解|开了脚踝上的绳子,她立刻盘腿坐了起来,背对着章夏挺|直腰背,将双手递过去。章夏扯了扯绳子,收回手:“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制|服你,挑个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吧。”说罢,他将封口的布扯掉。

曲衡波长呼一口气,活动着被勒得僵硬的面颊,伸展双|腿,背靠桌案。章夏正在她左侧,一手搭在案上,另一手紧紧按着剑柄,微微侧头,晶亮的双眼凛似寒潭。他是一个俊美的人,比曲衡波曾见过、听过的男子,都更具超逸风姿。封分野、白笑兰之流和他相对,是萤火与月争辉。宋纹、岳朔之辈,是庸常的精干。海秋声则多几分阴鸷,张晰则欠一分深邃。

若不计较骨相与五官,倒是梅逐青在眉宇间能见些别样神采。

哎,都是俗物、俗物。秋弟是好福气。她在心中暗道。

“曲娘子有话要讲?”

你长得太好看了,我总不能说这个。曲衡波缓缓道:“这话我同宋玉成讲过一次,也不吝同你再讲一次。莫要跟杀|人鬼打混,免得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末了,她将章夏的脸又端详了一番,补道:“你们可以打头起就找其他人的,好比我。你别那种表情,我知道我身世不那么清|白,可总比他们强吧?你也好,宋玉成也好,真觉得沾上了他们,能全身而退吗?”

“少见你如此爱说。”章夏也闲闲靠在案边,“那你呢?你不也沾着。”

“我没有顾忌,我连他们能活着都不敢希求。我啥都不敢希求。”

“那你应能懂我,我也什么都不求了。”他说这话时,肩膀微微颤|动,始终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腰间佩玉。

曲衡波想到尤皓白的断手,胸口一阵憋闷:“你会死。届时莫说颜先生的冤|屈难伸,连宋玉成和鹿顺如都恐遭不测。更不必说,我是不大懂,但……但颜先生苦心经营的这一切,都会没有结果。”

他失笑,丢开玉佩,道:“死便死了。我过此一生,原也不是为求个结果。”

曲衡波知道他要谈“正事”了,抢道:“我要先提几个条件,你可以不接受,但就别指望我无怨无悔地帮你了。”

“钱我一早就备齐了,是你无法拒绝的数目。”

“你不早说,”曲衡波转念一想,“罢了,我绝不能碰你的钱,还是先听条件吧。或许我还可以帮你节省些。”

章夏应道:“遭人胁迫还敢提要求,娘子果然好胆色。说来听听。”

“第一,我不滥杀。”

“娘子大可安心,我想托你做的事情不需要你动手。”

“第二,你立刻遣散那帮凶|徒,结清钱款。不得再有往来。”

章夏轻笑,沉声道:“娘子莫逗乐了。”

“你没有发现吗,他们看你的眼神。你是花钱雇了他们不错,可他们是怎么想的,你永远不会知道。”曲衡波虚着目光,不敢再去看章夏的脸。她说得越多,越证明自己与珠英楼的一干人等关系匪浅,可又能如何?败坏自己一点名声,总比葬送他人一生要强。

况且,她自觉无甚名声可败。封分野如父如兄,海秋声如子如弟,纵然有冤孽,她合该一并承担。

“娘子是说,恐我反为其所用?”

曲衡波点头。

“我和秋……小海是怎么一回事,你难道还不清楚?”

“他现在不归我管了。”曲衡波往后一缩,垂下头。

“娘子可还有条件要提?来不及了。”

“没了,事不过三。”

“‘事不过三’并非……”章夏强|压着纠正曲衡波的意愿,道,“罢了,你且听我说。我要你陪我走一趟城北破庙。” m..coma

“如果你是去找鹿娘子拿的……”

“不,那样我已经看过了。我要找别的东西,带这帮人去,”他压低嗓音,“太惹眼了。”

曲衡波怀着疑虑,应下了他的请求:“我觉着你确实需要帮手。”除此之外,她是诚心想看看,鸣蜩谷的其余人在玩儿什么花样,继续打听刘氏消息的事也只能搁置了。她再次把被捆住的双手凑向章夏:“你看看,旧伤口又破了,给我解|开吧。”

章夏道:“这是怎么弄的?”

曲衡波侧头惊讶道:“你和她不是一伙儿的?”

“和谁?”

还不等章夏回答,箭矢射|入木楼的震声响起两次,似是试探。曲衡波打挺跳起,眼疾脚快踩灭了油灯,低声催促章夏:“手,我的手!”章夏拔剑出鞘,曲衡波顿时变了脸色:“我要你松绑,不是砍我的手!用匕|首,腰上!”

章夏暗自庆幸没收了曲衡波一身的零碎儿,利落地拔|出匕|首,割开绳子:“未知是何人,我先探看。”曲衡波得了自|由,先转几下手腕,随即双手摸|向腰侧。章夏矮身冲至窗前,捅破窗纸:“他们也没有举火,但来者众,恐非易与。”

“恒山派。”曲衡波的声音伴着一声铮铮刀鸣,引得章夏仓皇回头。他道:“这不可能,消息……”说着,直接将窗户挑开一条宽缝,“果然。”那楼下张弓武人身后的阴影中,黑衣凶|徒正与人厮杀,他定定看了几眼便认出了恒山派的剑招。

曲衡波闭着双眼:“他们找错门儿了,这是你脱身的好机会。”

“躲在这里无异于坐以待毙,闯出去也是两难。现在,逃?”

女子细目猛然张|开:“不逃,就死。”

章夏是随心踱云轩的常客,他比宋纹更英俊、更深沉,也无佳人在侧,是茶轩内侍女与茶女们追捧的美郎君,三五不时便会收到邀请,来为她们“讲学”。而大多数日子,他只是坐在窗边或是廊下饮茶、读书,偶尔与人手谈几盘。女|郎们则找各种借口,在百忙之中路过他身边,与他攀谈一会儿。

因而他知晓茶轩的布局。

他于前方疾行,曲衡波紧随其后,手中刀锋耀着月华,另一柄还收在鞘中。章夏不回头,只是低声劝道:“收起来吧。”曲衡波当然知道他是何意,但怎知旁的人是何意?白刃相交,耽搁一瞬即为生死之别,她不愿担此风险,便说:“你我出现在此地便已是宣战了。”

瓜田李下,这道理章夏懂得,但他另有计较:“你友善些,撞到了他们尚有转圜。如此行径,届时百口莫辩。”

曲衡波深深看了眼他的后脑勺:“我和你不同。”

二人已至一处小门,周遭僻静无人,章夏轻手轻脚卸下门栓,让曲衡波先行。她比章夏矮一头,门又极窄,通|过时非侧身不可,以至于像她瞪了他一眼似的。自然,那一错身时二人间迸发出的嫌恶感究竟是刻意为之,还是章夏多心,便不得而知了。章夏只知,曲衡波言犹未尽,便在闭上|门后在原地等待。

茶轩中杀声已尽,火光遥遥,秋气萧肃,人心寒凉。

现下换曲衡波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人们很少听我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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