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火烧天(四)

“晦气!”

“自从呼延那直娘贼的跑了以后,城里就没好事儿!”

“还不是他娘的那个杀|人的死婆娘害的。”

收了偷儿尸身,武卫们押着守墓人到城墙问话。当班的书吏刚被叫醒,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守墓人闲扯淡,边听着同|僚们骂娘。

守墓人说:“他是要偷更夫家二哥媳妇的坟,铲都插下去了。”

书吏挑眉:“他挖错了吧?更夫家能有甚陪|葬,那块坟地不还埋着方家几个远亲,白天刚来吵过。”

有人烤着火问:“那事儿咋判的?”

“你是说坟地的事,还是买货的事?”

武卫顿觉一脑门子官司:“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你还看到啥人没?”书吏拿出了纸笔。

“没,我,我这不是喝多了……也怕眼花。”

“看到啥了?”

“火光,还有一个,一个披着明黄披风的人。在暗处这颜色扎眼,官爷们也晓得。”

仵作此时从里间出来:“腿上的字儿是新刻的,但不是真书。”

书吏顿时也觉得官司上了脑门子:“那是啥书?”

仵作道:“是金文。”

满帐的人都觉着,今|晚怕是真闹鬼了。

书吏吩咐道:“去找县尉,今夜要调人去坟地值守。至于你,”他看向瑟瑟发|抖的守墓老汉,“家去吧。”

说罢,他寻了张新纸,对仵作道:“我把字摹下来。这得找个学问好的请教请教。”

次日,潞州城关于坟地闹鬼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方家也不再与更夫家纠缠,麻溜地派了人来迁坟。说到底,家族气运要重过那几分薄面的。行商们听闻了都幸灾乐祸,他们聚在余家书肆,吸溜着主人家准备好的羊汤,大嚼特嚼着新鲜羊杂,道是豪强不积德,遭了报应。

主人是本地出名的读书人,名唤余梦影,年届不惑。他颇有才学但无心仕途,就做些刊刻和买卖善本的生意养家。因他为人慷慨和善,家中又有一妹两女待字闺中,往来潞州的商人都想与他搭些关系,若能结为姻亲,那是天大的美事。

今日余梦影受府衙传唤外出未归,余马氏又染了风寒,本该余家妹妹来招呼客人,谁知来的确是他们家中老仆。行商们虽略有不满,但老仆烧得一手好羊肉,他们吃|人家嘴短,便难当面抱怨了。

后院里,余梦影的妾侍为主母侍疾,两女聚在厢房做些绣花的活计。余家幼子则安静地在书房习字,他姑姑本该在旁教|导,但推说今日也觉不适,怕染了风寒再传给侄|子。余小弟知她是扯谎,但他颇爱独处,便也没有拆穿。他写得累了,就想去找姐姐们说会儿话,正巧路过姑母房前,听到里面有人叫骂,便去敲门。

应门的是他姑母,她对余小弟说:“你不好好习字,等兄长回来我去参你一本。”

“我只是想去找姐姐们说话,听你房|中有人吵嚷,怕有贼人。”

“你累了,去找你姐姐们吧,都听到幻声了。”说罢,狠狠摔住了门。

余小弟不明所以,但他知道姑母脾气古怪,许是自己在排演什么,两步一回头的走了。

余梦得把门锁好,回身向被绑在榻上的人道:“好险,要是他硬闯进来,我只能捂死你了。别再骂了,我是要救你,懂了就眨眨眼,我把手帕取下来。”她拔|出一把刀,搭在那人的脖子上,“否则我就割断你的喉|咙,这刀看着真是相当锋利。”

除了骂人,曲衡波还有不少话想问,只能听话眨眼。

余梦得笑了,眉眼弯弯,拿掉手帕,但还是在曲衡波脖子上割了一刀,血痕叠在掐痕之上,显得骇人:“这是教训。”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作甚?我得罪过你吗?”曲衡波忍痛低声问道。

对方答得干净利落:“余家书肆的妹妹。我要救你。你刚刚已经得罪了我。”

“你救我,有你这样救人的么!我看你是要杀我!”她被绑得像只烤羊,手腕脚腕都磨破了。

“但凡你表现得怕我一点,我都不会如此对你。”

曲衡波大惊失色:“你想听我求饶?”

“你会吗?”余梦得笑着坐在榻边,去摸曲衡波缺了一块肉的耳廓,“好漂亮的耳环。”

曲衡波猛烈地摇头,想摆脱这个女人的手,她的手就像孔婵一般,大得出奇。一贴近,冰凉的体温就刺得曲衡波微微发|抖。她从耳廓摸|到鬓角,又从鬓角摸|到脸颊,食指的指尖轻点曲衡波脸上的伤疤,一道一道,循着或增生或坑洼的血肉描过去。

“你说你是为了救我,从谁手中救?”曲衡波强|压着恐惧,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一些。

“童朴琪呀。他手下的小子可一直跟着你。”

曲衡波心中想,会是张望薇吗,希望那小子没有遭遇不测。

“你在想我是不是害了他。放心吧,他无事,我只是留了一个东西在那个挖坟偷儿的身|子里。”

看来那个偷儿已经遇|害了。

“你有看到一条老黄狗吗?”

“没,我正担心呢,担心它去搬救兵来找你。”说罢,她捂着嘴笑起来,声音又闷又大,令曲衡波无比烦躁。她说话时手没闲着,把曲衡波的头顶、肩膀、手掌、膝盖和脚摸了个遍,就好似在摸骨算命。

曲衡波脱口而出:“你是神婆吗?”问过之后她便后悔,自己因着心中难捱的恐惧与焦虑,一直在向此女提问,被她逼着走向只能显出自己无知和迟钝的境地。

对方皱眉:“你骂我,这个词可太难听了。在我的故乡,我被称为‘巫’,我父亲是侍奉……”她顿了顿,继续说,“贵人的‘贞人’。”

“巫,你是湖广人|士?”曲衡波腹诽,那仍旧是神婆、方士之流,用古称并不能美化他们装神弄鬼以骗取钱财的行径。

她撇过头去,小声说:“是,是,行了吧。”余梦得紧紧捏住曲衡波的手心,在其上按出一块红印,“我会放你走的,但你不许跟任何人说见过我。”

“我怎么说?别人会以为我发癔症了。”她认为昨晚的遭遇是此女使了某些从海外传来的戏法,或是中了什么邪性的毒。绝对是人力作怪,不作二想。

“我好容易救了你,你要活久一些。”

曲衡波揉|着渗血的手腕:“我尽量。”她直到走出余家书肆的那条街,也没想通自己为何会给余氏女那样的承诺,所谓“救了她”不过一家之言,不足取信。

她沉浸在对昨晚遭际的思索中,倘若弭出了什么意外,她该如何向鹿沛疏交代?而怪异的是,鹿沛疏并未问起弭的去向。弭又是怎么在那个驿站乖乖等待的?还是说,梅逐青此前一直都住在那处驿站,直到她抵达,他才离开?

但若是如此,驿卒便不会说弭是流浪犬。

迷惑愈积愈多,她开始难以控|制地走神,只顾用手护着脖子上裹|着的棉布,恍惚间撞到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作书生打扮,手中提着一只竹制书匣,乍看朴素,腰带上却镶金嵌玉。

“抱歉。”曲衡波匆匆道歉,旋即看到了那人长相,险些惊呼出声。他眉眼与余氏女有八分相似,两人的颧骨简直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人抬眼看她,只微微点头示意。

余梦影回到书肆时,行商们已然散去,老仆正在接待客人。他向客人寒暄几句,径直到了后院,但不是急于去看生病的夫人,而是来到了余梦得的房间。女子的闺房|中弥散着血气,一只刚被掀开腹甲的乌龟还在香炉前蠕|动挣扎,用来打孔的凿子钻子丢在旁边,都未及收起。余梦影强忍着恶心,提起乌龟的一只脚,将它丢到榻底。

余梦得捏着刻刀,粘|稠的鲜血从她的指间流|出,滴在膝前。她赤足跪坐在火盆边,盆内刻了字的龟甲迸出几道裂缝,她听闻声响,蓦地伸出持刀的左手,右手握于其上,向外扯动的同时,一串血花洒落,砸入铜盆。火舌应声腾起,照亮了她无表情的面庞。

“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带奇怪的人回家来!我刚刚在路上撞到了,那人身上沾了你屋里令人作呕的味道!”余梦影呵斥道。 m..coma

余梦得擦净小刀,伸展双臂,上半身全部贴服于地面,行祭拜大礼。

“还有那龟,今春不是刚宰了一批去岁秋日买来的,你这又是做什么?给家里人看到少不得一番解释。你不累,我也累了!”

余梦得道:“七月就用完了,今年多给我备些。”

“疯|子,疯|子!”余梦影大骂着离开了房间。

余梦得旋即起身,用沾满自己鲜血的小刀,把滴着曲衡波颈血的一块被面割了下来,庄重地陈于案上。她脱掉上衫,长裙,袜子。解|开发髻,墨色的长发微绻,铺满后背。秋风从窗缝钻入,她感到些微的寒冷,唇边却不可抑制地露|出微笑。女子换了一身彩衣,衣衫用丝粗织而成,制式简单朴素,绣满难以形容的纹样。

她的舞步,一退一进,尽数落入在窗外偷|窥的余小弟眼中。

翘袖折腰,旋腾振臂,她似祈祷又似战斗的动作极尽夸张之能事,而她的身姿飘逸轻|盈,如纸鸢,只待线断,随时可以乘风而去。

余小弟看得眼花缭乱,只觉目眩神迷。从早至午,余梦得的舞蹈仍在继续,她不知疲倦地跳着,余小弟便恒久地看着。天地君亲师离他远去,饮食男女早非他欲|望的所在。他已忘我,忘却天地,字纸于他而言失去意义,父母不再是命之所系。一切的一切都回溯到了时光最遥远、最温暖的母胎当中去,彼时天地混沌如鸡子,没有他,也没有“余”。

终于停下的余梦得看向他,她的头发在鬓边一缕一缕,随着挪动而摇摆。那双时常半敛的眸子此时完全张|开,有暗暗的金色在其中流动。余小弟这才魂灵归窍,想要大声求救,但他的喉管早已被割断,血干涸了,四边翻滚着风的声响。

是夜,余家书肆大火。

曲衡波听到消息时,正在勾栏外帮武卫打酒吃。她钻进人群里,看火光照亮了潞州城的整个角落,高天的云底端染透了桔红,悬在星海。

勾栏内的戏班演过了寻常熟事,赚得一场好彩。再演正杂剧,副末开嗓,讲得是——

“正有那缩窝的耗子爱日光,偏拖来油灯明晃晃。耗儿的姐儿爱梳头,挖来灯油抿把头。头发一抿俏得紧,谁知道小命转眼丢!”

曲衡波忽觉喉头一阵疼痛,抬手摸|摸脖子。

她本该开始愈合的伤口,此时血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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