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水因缘

章夏再度陷入转瞬即逝的迷茫,他遇事有追根究底的习惯,脱口便道:“娘子何意啊?”曲衡波足下已动,听得章夏问话不但未缓行,反而愈走愈快,周|身飒飒生风。如此,章夏便顾不得询问,一心在后面追逐。

“你知道走哪条路不会遇到人,是吧?”曲衡波贴在街角,低声问,她嗓子有些发紧。

章夏跟了过去:“姑且是。”

“带路吧,我们得赶快了。”

章夏寻的这些人未必会自报家门——谁知道他们过去有否犯到恒山派手中?但恒山派察觉围|攻之人并非珠英楼的杀手要不了太久。而双方都极可能对莫名消失的二人展开追击,章夏尚有鸣蜩谷作为庇护,与珠英楼有瓜葛的曲衡波却很难得到大先生的支持。与这份不明不白的瓜葛“同行”,终将成为章夏的软肋。

曲衡波作如此想,自然是焦灼难忍。她没想到的是,章夏竟也眉头蹙起,紧紧抿住双|唇。

看来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复杂,章夏是在为什么而感到焦虑?

是宋纹吗?不,他完完全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是秋弟?也不大可能,章夏不像会被人情搅得头脑混沌的那类人。

赵至勋?

何显?

方丹蛟?

这些人的名字与面庞走马灯似的在曲衡波眼前晃过,她一个个摘选着,把那些有着显然不足以使章夏慌乱的人踢掉,只余下一个答|案。

那就是大先生。

但她深知,这仅仅是自己的胡乱猜测,贸然询问恐惹人生厌,或许她还需要章夏的助力,此时翻|脸实在不智。

二人行至半途,一阵异响从不远处传来。曲衡波四下观望一番,发现此处是卞道慧的医馆附近,不由挂怀,放缓了脚步。章夏几乎是在她慢下来的同时低声喝到:“没有功夫管闲事!”

“这不是……”话不及说完,一队提灯武卫已从远处走来,章夏此时顾不上男女之防,一手掣住曲衡波,将她强行拖走。曲衡波没有挣扎,尽管一万个不愿,她也不得不承认章夏此举有其道理,而且比自己的选择更为稳妥。既然已有武卫到了附近,那么异响带来的威胁就可以及时被察觉。

她还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打了一个呼哨,武卫果然被引到了距离异响更近的地方。章夏跑得更疾了,掐着曲衡波肘部的手却丝毫不曾放松,剑鞘上凤、凰二只神鸟的星眸于月色下|流转着冽冽光华,砭人肌骨,慑人魂灵。曲衡波暗叹,未知何时能得见宝剑出鞘?两人各怀或凝重、或古怪的心思,顺利抵达了庙|宇。

城外破庙年久失修,屋顶圮倾。神像只余石胎,有一多半都暴|露在稀疏的茅草之下,女神骨骼清瘦,衣衫飘逸,细目半闭,笑靥和煦,怀抱日月。

“怪了,我竟不知此处有座大庙。”曲衡波极快地检|视了周遭,发现此庙虽破败,陈设一应被挪走,却相当宽敞。章夏在神像前久久驻足,默然不语。待曲衡波来到他身侧,掏出火折子打亮,凑近供奉神像的石台,刻有神名的牌位,他方出声:“羲和之官。”

曲衡波已绕到神像之后,她在石胎背部找到一处暗格,内里已然空空如也:“这想来就是颜先生藏东西的所在。”她又在附近徘徊一阵,叹道:“可惜过去太久,无法找到鹿娘子留下的痕迹了。”

“为何?”章夏的声音幽幽传来。

“什么为何?”曲衡波探头询问。

“此处原是供奉三清的。”

曲衡波讶异道:“既是三清,便无怪如此宽敞。可是,是何时换了这女神的?”

章夏摇头:“羲和原为主日月之神,后为帝俊之妻、十日之母,复又降为日御,神格早不如往昔,缘何会有人祭拜供奉?”

“这有甚奇怪的?”曲衡波道:“神像怀抱日月,一看便知是供奉日月之神。”

章夏仍是连道怪哉:“如此古老的信奉……”

曲衡波丢他一人在原地喃喃自语,继续在庙内查探。她走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确认此处除了一窝老鼠和三|条野狗外再无旁的活物,再度回到章夏身边:“这里供奉三清时,你来过吗?”

章夏摇头:“不曾,我等只祭拜大成至圣先师与存先生。”

“你从小就由颜先生抚养,他讲此处过去供奉三清,你也不曾来过,也未从旁人处求证过,如何笃定?依我看,不如在附近找个乞叟问问。”

章夏忽然发问:“你为何也不知?”

“这事有甚要紧的?寻常人家都找香火旺的所在许愿、祈福,谁会谈论这种地方,不是找晦气吗?”

似是被曲衡波戳中,章夏不再任由繁复的思绪淹没自己:“你说得是。这座羲和的,神像立于此处,至少,二十三年了。”他说话间做了几次不自然的停顿,他只恨幼童蒙昧未开,孩提之时对外物难有记忆,否则他何至于到如今都被蒙在鼓里?

他深深调整气息,似是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掏出一只半个手掌大、扁平的银盒,并一枚精钢钥匙递给了曲衡波:“帮我打开。”

这便是此前赵至勋要他去取的东西,自取回后他始终不敢妄动,赵至勋也如同忘了这吩咐那般,任由他和海秋声在青蚨台走动了。

“啊?”曲衡波不明所以:“这盒子有什么特别,我可不擅应对机巧。”

“没有,我已反复看过了,只是普通的盒子。”

“那为甚……”

“别问,你为了报酬已答应过要帮我。”

曲衡波接过银盒与钥匙,想起自己还未讨价还价:“你开给我多少。”她好奇,所谓的“不能拒绝”是怎样的数目。她相信章夏出手必定阔绰,毕竟在逆旅留宿那晚,宋纹出手便是两粒碎银。只是这笔银钱,需得盖过她怕麻烦的意愿。

“五十两。”

“你为了找|人帮忙开个盒子,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吗?”即便他日后不打算成家娶妻,拿出这笔钱对一个无一官半职,无田无产的男子来说,一口气拿出这么多,也是耗光了家底。怎么过年关?

更何况还有此前雇人的花度。

章夏笑道:“哪有挣钱的担心掏钱的没钱的?”

随着一声轻响,银盒应声开启。内里有一叠信笺,曲衡波取出,递给章夏:“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打火折子。”

“不必。”

他走到院中,借着月光看起来。曲衡波守在他身后,对着躁动不安的野狗发呆,暗暗为弭祈祷。纸张翻|动的声音清脆,于寂夜里在人的耳畔鼓噪。一、二、三、四……曲衡波数着他翻过的页数,他读得很快,却在几张纸之间来回对照不停,间而发出几声低笑。

有什么必要吗?

曲衡波心想,这一切,有什么必要吗?

鹿娘子闯入时所说的那件事,定然是与盒中信笺有关,但他非要来此处不可的缘故,非找自己打开的缘故……曲衡波手探向腰间,按于匕|首之上,靠近了章夏。冷硬的刀尖抵在他的腰侧,没有受到任何阻挠,他收起了银盒:“你察觉到了。”

“我听你解释。”

她说过不滥杀,此乃言行合一之举。

“也许娘子想到,我已安排了人在左近,此人会目击你打开鸣蜩谷之物,届时我再倒打一耙,将这口黑锅稳稳扣在你的头顶。”他顿了顿,“毕竟我这一连串的行动,实在可疑。除了找你做替死鬼,你没想到其他可能。”

刀尖刺破了章夏的皮肤。

“娘子可将此物带回。”他反手将一张薄纸递来,“回到谷内之后不要与任何人交谈,径直与‘述仁’一并递给顺如。”

“这是,”曲衡波接过细看,“房契。为甚只有一张,文书不全啊。”

“你回去之后自然知道。望葭会将银钱给你。”

“你呢,你去哪里?你亲自带回去不是更好,这样一来也不必与鹿娘子和宋玉成闹到这步田地。”

“我嘛,我衣裳破了,总得寻个地方补一补。”

曲衡波退后两步:“我看出你在作甚了,你可真够贪心的。”

“穿针引线的活计罢了,怎能说是贪心。”

“你扛不下所有,连我都能看出来。别那么做,鸣蜩谷还有人等你回去。”

章夏握紧“栖凤”的剑柄:“我会回去的。”

曲衡波绕到章夏身前,定定看他:“好,你告诉我,那句话是谁讲给曲定心听的,我马上走人,绝不再纠缠。”

“是我。”他立时作答。

“我不信。”

“你不信,也只有这一个答|案。”说罢,章夏推开曲衡波,“收钱办事,还请娘子腿脚利索些。”

曲衡波截住章夏的胳膊:“钱我不要,这事儿我不办了。‘述仁’我自会托人送回。你未告知我真|相之前,我需盯牢你。事关舍妹生死,恕我不能谅解阁下苦楚了。”

“你怎能如此!”章夏音调忽地抬高,显是震怒,“大丈夫一言既……”

“抱歉。”曲衡波眯眼笑道,“我是女流之辈。”

院中的野狗狂吠一阵,扑住在杂草丛中窜|动的硕鼠,露|出尖牙撕咬,血|腥气弥散开来,冲得章夏有些作呕。他按下了与曲衡波动手的心思,道:“随你吧,狂徒。”曲衡波见他应允,心中忧虑稍解。如此便可确定,章夏本心不坏,而陷害曲定心的另有其人,她扯住鸣蜩谷这条“线”,还不算离此事真|相太远。无广告网am~w~w.

得想办法让宋纹出来才行,他这般孤军作战,到底风险太甚。她远远跟在章夏身后,见他又欲进城,胸中疑窦丛生:他莫不是要返回茶轩,还是去找……余家的人?横竖我也要去寻尤老弟,看是否顺路吧。先|摸清动向再说。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与章夏一同来到了卞氏医馆的后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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