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水因缘(二)

钱腿|儿大名钱雍汜,无字。即使这么个听着不大出彩的庸名,也是十八岁上方得。他出生在猪圈里,刚下生,他娘就咽了气。他外祖用镰刀割断缠了他脖子一圈的脐带,也顺手割断了让他娘怀了他的那个人的脖子。

他外祖被架上断头台的那天,他刚学会用树枝写自己的姓。

一个他认定此生与他无缘的字。

但如今不大相同了。

卞氏医馆里映出荧荧烛火,腥气与药味和在一起,偶尔传出几声男人痛苦的呻|吟。内里立着两名身穿夜行衣之人,手中长刀分别搭在两名医者肩头。而两名医者正焦急地为他们的同伴医治。钱腿|儿的两条长|腿踩在卞道慧清爽的新书案边,一下、一下蹬着,椅子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小子手艺不赖,”他夸奖卞豨道,“窝在这地方屈才了。”

卞道慧急道:“他哪里都不去!”

话音刚落,长刀便往他脖子偏过一寸。

钱雍汜无视了他的抗|议:“你跟着这老匹夫一辈子也没有出息。”

卞豨只埋头缝针,连眼皮都不曾抬起。钱雍汜起身,走到伤患近前,伸出左右手拨|开了守卫的二人,俯下|身细细查看:“啧啧,当年若是‘湘君剑’遇着你,断头想也能缝回去。”捏着针的手迟疑了片刻,转瞬又飞速动了起来。卞道慧闻言,慌乱中打翻了一盒药丸。

“怎么,老匹夫听过我?”

“三千、三千贯,衡山曲家一家的人头……都、都是,你。是你!”

“我哪里有那种能耐?”钱雍汜冷笑,“还跑了一个,最后总共得两千三百贯,兄弟们分一分,到手不过八百贯了。”卞道慧双手颤|抖,已无法敷药。钱雍汜在昏暗光线下露|出的一口白牙,顿时宛若满嘴沾了人血与肉丝的獠牙:“不过最上算的,还是韦掌门赐我一名。自此,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卞道慧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啊——啊——”的,不明所以的声响。

“老匹夫,再不救人,可就看不着明早的日头了。”

“滚……”卞道慧抓着案角,颤颤巍巍站起身,“给我滚出去!”

钱雍汜道:“医者仁心呐,先生怎忍见死不救?”

“是老|子学得医,老|子想救谁就救谁,不想救便不救!”无广告网am~w~w.

“别动我师父!”钱雍汜闻言,回身一手卡住卞豨的脖子,扯掉了面罩。他先是一愣,随后放声大笑:“我还道是个高长恭,原是头猪刚鬣。”

进来通报的手下打断了他的嘲讽:“爷,外头有两个人要见你。”

钱雍汜推开卞豨,吩咐道:“盯紧了。我去看看是谁不要命。”

一男一女两人站在黑衣人的包围圈中,男子神色淡然,表情自如,女子则略显窘迫,额角隐隐有青筋暴出。

“这是什么阵仗?小娘子,腰上挂两把刀就算了,背上还背着那——么——长一柄剑,仔细胳膊不够长,拔|出来的时候伤到自己。”

曲衡波不言语,但她已经认出,此人便是前些日子她去庄谐的院子遇到的那人。就是他说,曲定心“从老虎嘴里抢食吃”。章夏还未开口,身侧之人便已经卸掉蹀躞带,将随身物什通通丢在地上,“述仁”也重重砸入了他的怀中。

“曲娘子你……”章夏的声音淹没在了五柄长刀齐齐出鞘的响动里。

钱雍汜摆手:“你们都退后。凤章公子,给她收拾收拾,等下动起手来莫绊着,挂花了脸,可就不美了。”他甚至不屑于抽|出自己的金钩,闲闲摆出架势向曲衡波请招。

章夏低声劝解:“在此处动手定会引来武卫。”

“不怕。”

“无所谓。”

钱、曲二人先后作答。

钱雍汜只扫曲衡波一眼,便知自己并无亮出兵刃的必要。或许轻敌是武人之大忌,可那也要对手足以匹配“敌”之身份。眼前这位,实在挑不起他全神贯注应付的兴味。曲衡波右手持薄刃,双脚前后错开站立,上身沉低,眼神始终锁在钱雍汜的脚下。章夏以为她慌乱间忘记抽|出另一柄刀,拾起后帮她拔|出,甚至递到近前。

曲衡波不为所动,已完全沉浸在与钱雍汜的对战中。周遭众人与章夏都觉古怪,莫非此妇|人携两柄刀,是为防其中一柄折断的?章夏又用刀柄戳戳曲衡波肩膀,仍然换不来她的回应。于是退出战圈,静看他们要如何收场。

持刀人始终与钱雍汜保持着距离,不敢贸然上前,纵然钱雍汜使单钩,交锋起来也较为难缠,她不愿冒险。钱雍汜抢上两步,贴至曲衡波面前,抬掌旋腕,欲拨|开曲衡波执刀之手。曲衡波则侧身过步,直接绕到钱雍汜后背。眼见刀已贴背,钱雍汜跃步闪避,后足前蹬,身如蛟龙滚海,令曲衡波扑了空。刀势已出,覆水难收,曲衡波只得弓步倾身,以左手推住刀背,拦下钱雍汜击来的金钩锋刃。

这一式犹如千斤加诸于片羽之上,曲衡波的架势险些崩毁,她速速将另一条腿撑起,改弓步为马步,稳住下盘,继而策动腰身,打直右腿,左手去迎右手带来的刀柄,欲成劈斩之势。钱雍汜的金钩却刹那间攀上她的刀身。众人听得两人交锋处划出一阵刺耳长鸣,曲衡波的薄刀已被金钩压于地上,她失去平衡,单膝跪地,发髻被钱雍汜死死揪住。

钱雍汜收回金钩,一脚踢开曲衡波,说出了他的判词:“不错,但是还不够。”

“爷。”手下来向他请示该如何处置此人。

钱雍汜道:“咱们先来听听,这位小娘子缘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曲定心做的事情,我愿代为受过。”怒火过后,曲衡波冷静了下来,强|压着懊恼与后怕,向钱雍汜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是的,方才她连自己是如何被击败的都不曾看清,更不必说对方人|多|势|众、目无王|法,玩|弄人命于股掌之间。医馆之内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她微微侧脸,瞥了一眼章夏。

章夏沉着脸,对着曲衡波躲藏的目光摇头。

钱雍汜坐在了手下搬来的胡床|上:“我就直说了,你受不起。”

“一命抵一命,也受不起吗?”

男子伸出左手食指,压在自己嘴唇之上,发出“嘘”的声音:“小娘子,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比死还可怕的事情,我用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那要怎……”

“停、停、停!”钱雍汜忽地用拳头按|揉太阳穴的位置,“哎呀,我可是头疼。凤章公子雇我的手下,送进了恒山派的嘴里,现在里头还有两个生死未卜,我没有心思同你扯这些。接下来的事同你无关,收拾东西快滚吧。”

曲衡波系回蹀躞带,将两柄刀抱在同一侧:“我要找里面断手那个小子。”

钱雍汜不耐烦地摆手:“有屁快放。”继而对章夏道,“公子来,坐下,我们细说。”

被让进了后院,曲衡波用手背去擦方才额上渗出的汗,汗珠淋淋漓漓,直在地上摔出一条细线。她按着胸口,艰难挪动如灌了铅的双|腿,打开尤皓白的房门。

随即坐在了地上。

“大、大姐?”尤皓白迟疑地上前,打着灯照亮了曲衡波的脸,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她的脸毫无血色。

“你能正常活动了吗?”曲衡波问他,声音颤|抖。

“能了。”

“好,扶我起来。”

曲衡波扯断一截床单,将‘述仁’与银盒包裹起来,绑在了尤皓白身上:“带着这些去鸣蜩谷,找鹿沛疏,一定找到鹿沛疏。”

“可是这……大姐,你没事吧?”

“刘氏的事情,书院的事情,现在都得靠鹿沛疏。”曲衡波盯着自己的双手,也不知这话是说给尤皓白,还是说给自己听。

尤皓白缓缓道:“去鸣蜩谷,找到鹿沛疏,把东西亲自递到她手里对吧。”

曲衡波点头。

尤皓白艰难地在屋内翻找纸笔:“大姐现在能写字吗?”

“太难的字,我写不来。”

“不必,我也不懂什么高深的东西。”

于是尤皓白口述,曲衡波纸笔,帮他写下了一封陈情的书信,叠好后塞|入了他左边的袖筒。

“大姐,那我走了。”他走到门口,回头道,“多保重。”

尤皓白比曲衡波预想中的镇定,她固然担心此举会害了他,但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比起章夏的处境,到底,尤皓白还是自|由身,还能以百|姓的身份寻求庇护。况且他若顺利抵达鸣蜩谷,总比留在城中要安全许多……尽管要达成这几点,其中还有难以言说的变数,她非得担起这罪责。

可那小子都不怕,他确实想清楚了。失去刘氏,失去书院,失去了一只手,自己刚才那副怂德性,都没拦住他,他也够傻的。够傻,但够有胆色。若是老天肯放他一马,他说不定真能成就一番事业。刘氏在天有灵,应当安慰,只可惜她再看不到了。

“若是尤老弟气运不济,我来世为你们姐弟二人做牛马,以赎今生罪孽。”

为何如蝼蚁,如草芥,凭时运才得苟活,他们偏偏就不能偷生,偏要在这“命”的巨灵之下挣扎,明知挣扎过后仍是一捧白骨,依旧九死不悔?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此念如急电,迎头劈得她灵台清明,手脚都有了知觉,于是速速起身,靠在门边,屏息听着前头的动静。恐惧过后,疲倦袭来,而她不敢合眼,她怕睡着以后就陷入噩梦。

无边无际的,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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