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白石郎(四)

封分野翻身下床,打开床底暗格,暗格内有一鲁班盒,只有他懂得操纵开启的机巧。冯采采起身,刬袜坐在旁边,听木头盒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然后是“咔嗒”一顿,秘匣便打开了。封分野先是取出了一张地契,又翻出几张沾着血迹的碎纸,最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

“那是颗珠子?”映入冯采采眼帘的,是她此生所见最为圆|润、饱满、华贵、流光溢彩……用何种夸张的词去形容都不为过的珍珠。她从封分野手中接过珠子,叹道:“这绝不可能是给我的。封郎,你从哪儿得了这种宝贝?”

“是小海的娘|亲留给他的。当年我拿来买楼里用地,后又赎了回来,但没给他知道。”

“小海他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败了,就剩下这么颗南珠。”

“你打算咋办?”冯采采既是问珠子,也是问海秋声,“你们哥们儿以后再见,可没法好好说话了。”

封分野答非所问:“我不欠他什么。”他铁青着脸把盒子整理好,放回原处,任冯采采捏着那颗珠子。

冯采采拿不是,放也不是,碍着封分野生气,坐在那儿闷不敢吭声。但她能忍一刻,忍不到二刻,把珠子塞|进封分野手里,道:“你用这个去还债不就成了?”

封分野冷笑:“郁以琳不要。采娘,你以为这么些年,我连点儿粮食钱都没赚回来吗?珠英楼赚的钱,他再加几分利,我都还得起。可我被他骗了,他要的根本不是钱财。”

“那你把珠英楼送给他。”

“行了行了,”封分野把珠子塞到褥里,“别乱出主意,我们总会想出对策的。你顾好自己,我就省心了,你操心也没屁用。”

冯采采沉着脸,套起外褂,穿好鞋子:“你是嫌我了。我这就走,再也不过来。”她下了楼,却没等到追来的封分野。

“采娘。”封分野在窗边道,“你走吧,踏实过日子。”

秋雨丝丝飘简陋的卧房,冲淡了最后一片属于女人的味道,那扇窗从此锁闭,再不开启。冯采采心如古井,她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未想到来得如此快罢了。

冯采采跟他较着这股劲,心里仍是万千不舍,便仰首喊道:“封大狗,你给老|娘听清楚了,老|娘不是那种缺了男人就活不成的娘儿们。老|娘跟着你,因你是个知心可意的人,是条重情重义的汉,我从不图你什么!”

我图的,她在心底说,我图的东西大了去了。

我图你活着,好好儿地活着。

我简直是世上最贪心的娘儿们。

她淋着雨往回走,走着走着,脱掉外褂罩在头顶,她丰|腴的两肩时而给褂子遮住,时而沾上雨水,惹来路上行人白眼。她索性撤下褂子,系在腰间,迈开步子在泥泞的路上狂奔。这回行人顾不得白眼了,纷纷避让,唯恐惹到疯婆子。冯采采放声大笑,笑着,她的泪就同雨水一并从脸颊淌到下颌,每滴都砸在心窝。

雨下到晌午才停。

避雨的人们如同从牢里放出来一般,吵嚷着要误事,三两结伴继续赶路。曲衡波待他们都离了短亭,预备脱掉鞋子去挑水泡。她熟练的解|开荷包,但没摸|到火石,一想,她扔了,再一想,她竟就把烟戒了。

燎不成随身带的细针,路边杂生的细草倒瞧着洁净,她掐下一根来挑掉水泡,颓然看着脚底那块显出|血色的皮:“不行。虽说我迟早要戒,可不是今天。”

在瘾头的鼓动下,曲衡波进城后第一桩事便是扑去烟草铺子。用到崭新的烟斗,倚着栏杆,她如跃云端,飘飘然不识人间。按说,孔婵落葬的事当属最为要紧,她倒是不怕误了时辰。她与香烛铺兄弟熟稔是一|码事,确能省些计较的功夫,但挑选还要费精力。

全因她已挑好了,就要那副彩绘的华棺。他们若不喜,届时自己再来换,来不来得及尚且两说。吸罢一锅,她向铺子伙计道谢,喜滋滋把烟斗系在腰间,往蚁墟街走去。

前脚迈进香烛铺,兄弟之一就将一张单子照着她的脸招呼上来,她取来一看,竟是自己的人头花红,略感心惊。细看之下松了口气,幸好只值半两三,还没副棺|材贵重。

他说:“哎,出息了吧。”

“那副,帮我送到珠英楼去。”她指着彩绘描金的棺|材,阳光照亮棺|材上方,细碎的灰尘腾旋翻转,缭绕在空洞的木匣四边,“钱我付,送到了找白笑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白爷打赏可大方。”他得了宝,就地分给曲衡波些好处,“那房还没赁出去,我们就忽悠姓尤的小子住下了。他倒老实,这么多天,除了隔几日起大早去买菜,没乱跑过。”

一旁弄纸扎的那个接茬说:“可、可能是死,死里头了。”

他兄弟见曲衡波蹙眉,忙道:“娘子慢走,东西一定稳妥送到。”

“好。”曲衡波敷衍着离开,走前不忘拿那张人头花红的悬赏单子。单子上的图画用得是玄风所绘的那张,寥寥几勾便神态毕现。她暗暗慨叹,如斯美|人有如此生花妙笔,埋没于方家内宅,怎么不令人惋惜?更别说,她正值芳龄却一心求死。曲衡波猜玄风比定心还要小些,该是姑娘家爱俏,瞧什么都新鲜的时候,怎么就能给糟践成了这个模样。

她边想着边推开了院门,当当正正撞到了颓然坐在胡床|上的周敞。他鬓边不簪花了,往日篦得光洁整齐的头发此时都散乱在额前,面颊两侧的胡碴隐隐发青。

曲衡波问忙里忙外的尤皓白:“这是遭了啥难了?”

“人不就在那儿,”尤皓白抱着柴火,显是顾不上,“你问他。”

曲衡波弯腰,道:“簪花剑客,你的花儿呢?”

周敞瞪视曲衡波,并不回答。

“他傻了。”曲衡波站直道。

在灶旁忙活的尤皓白没听清她说什么,以为是问刀在哪里,喊道:“刀就在前厅后门!”

曲衡波应声,走去取刀。一柄方系在腰上,就听得身后利剑出鞘之响。她手中执另一柄刀,来不及拔|出。急急回身以鞘身防护,剑在刀鞘上劈出一道裂纹。曲衡波向后撤去,观刺来剑招有所迟滞,不似那晚迅捷,便猜周敞怀有苦楚,不打算亮出白刃与他交恶。

“你处境艰难又不是我害的!”

周敞刺向曲衡波肋下的剑锋乍偏开几寸,曲衡波以鞘端重重击|打剑身,宝剑脱飞,周敞方停手。

曲衡波横跨一步,将剑踩在脚下:“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周敞气息紊乱,不再瞪着曲衡波,转身猛往地上一坐,看得人都屁|股疼。他气急败坏道:“说什么,说屁!”

“废物,你冲我发火有屁用。”

“我扌……”周敞的教养还是打赢了他的怒气,那半拉脏字儿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硌得他喉|咙疼。

曲衡波不示弱:“你咋,你咋了?”她一脚把周敞的剑踢飞,“你骂啊?”

“你个臭娘们!”周敞扑了上来,可没等他打到曲衡波,尤皓白就将他按在地上了。尤皓白好声相劝道:“周哥,你迁怒旁人,不占理。就莫动手了吧。”

“滚!”他扬手就要打尤皓白去。

“你他大|爷的是疯球了。”一片薄刃瞬时搭在了周敞耳边,“给你数三个数,灭灭你那股邪火。否则削了你的耳朵,叫你只能把花插魄门。”

“大姐,你这……”尤皓白起初道曲衡波是说狠话唬人,看到周敞耳根处有血丝渗出来,按着人的手也松了,冷汗也流满头,知道她是真的火大了,“你别气。他不打了,你看他不打了。”

他以为曲衡波总是很护着自己,这般劝劝就没事了,可是刀锋没有移动分毫!非但如此,已割入周敞的肉里去了!尤皓白浑身发软,他没有见过这种阵仗。想跑跑不开,嘴巴好像知道说啥都不顶用,干脆闭得死了过去。

周敞此时开口道:“我认输,抱歉。”

尤皓白长呼一口气,喜道:“就是,有话好说,别动拳|脚,舞刀又弄枪的。”他识趣地走开,不忘关上|门。动辄要削耳朵的事儿,他可不想牵扯太多,就让耳朵长在头上不好吗?

曲衡波用指尖一抹血迹,收刀入鞘:“我不是那种不听人说话的人,也不喜欢动手。”

周敞点头:“我不是怕你,我是服你。”

“服我,凭啥?”

“哈哈,”他苦笑,“凭你用那么锋利的刀刃,没把我耳朵直接削了去,而是只留浅浅一道伤口。”用武之道,不全在攻,也在守。运兵之势,不全在放,也在收。两两相谐,方得大道。只是他听师父教训得多了,倒不屑做,竟让这野婆娘超过自己去。

曲衡波没听过那些大道理,便说:“这是怎么个说法,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割不割不在我,还在刀?”

“曲娘子,器利,人不能用,便为器所役。”

曲衡波更是一头雾水了,她只知道刀愈锋利愈好。什么利,什么役,她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周敞无奈道:“你好歹也习武多年,这都不懂吗?罢了罢了,我也没那个能耐教你,看你今后造化如何了。”

他掏出帕子捂住还在渗血的耳朵:“我缺|钱。方家赏了你|的|人头花红。我之前与你交过手,就想试试。”

“扯淡,”曲衡波瞪他,“那点儿钱够干啥使。”

“半文钱难倒英雄汉,你没听过?”周敞扯出一个笑容,眼底隐隐复现昔日飞扬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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