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白石郎(三)

是夜,奇致跟珠英楼的伙计们一道,在后厨围着灶台吃饭。这班人同员外府里的大不相同,话少,吃得快,一大盆烩菜,他还没来得及叼几口便被扫净了。坐在他旁边的胖厨子拿筷子戳他的胳膊,指指盖着盖儿的锅:“吃多少,自己去盛。”

他忍不住问:“管饱?”在方家,他们做杂役的,每日一顿吃几两饭,多少菜,隔几日添次肉,皆是有数的,连粗使婆子都常吃不饱,更别说汉子们。

厨子扯动围在脖子上的汗巾,从他下巴连到胸口的狰狞伤疤露了出来:“咋,能吃饱还不乐意?”

奇致没敢接话,等他们散去才给自己扒拉了一大碗菜饭。没人打搅催促,他便细嚼慢咽地吃着,此时有人进来取走了油灯,他挪了个地儿,蹲在门边就外头的亮光吃。伙房正对着一条山间小径,柴门虚掩,护院提灯笼在外巡视,偶尔停住与抽旱烟的厨子聊天。极为难得的庸俗安宁,尽管没能享受太久,奇致仍是颇为满足。

小径上燃起的火光蛇行向前,扫起的腥风呛得他几欲呕吐,回应厨子的呼唤赶去帮忙时,奇致甚至觉得他能听到血汩|汩流出,腑脏摔碎在地面的声响。

那就是他们所活的人世。

封分野的额角有块创口,他的眉毛被砸裂了,左眼根本张不开。领着五名幸存的杀手,确保甩掉了追兵,他绕了一圈又一圈,才从罕有人迹的小路返回珠英楼。

“去喊人,快去喊人!”他强忍着晕眩,揪住奇致的领子把他扯到近前,再将他狠狠推开。

静默的队列撕开濒死的喉咙,瞬间爆发出不绝于耳的嘶吼与咆哮,奇致飞也似的逃离了这状如阿鼻的小径,直奔曲衡波的房间。他实在不知该找谁,就去找了他唯一能找的人。

封分野在护院和厨子的协助下安抚着惊惧的众人,收效甚微,因为即使是领队出去的他也不知为何事态会发展至此。那几名恒山弟子有如天降,令他细密谋划了半月之久的刺杀行动付诸东流。

珠英楼从不失手。他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的神话,就此化为灰飞。他扇了身后正在痛哭的小子一巴掌,骂他,要他清醒些,已经到家了。

“家?这里不是家!”小子捂着手掌,他的半截指头吊在烂皮边,哭得更大声了。

封分野两眼一花,闪过黑白交错的光影,有人正从暗处向他们走来。他看不清,只是听到了那愈加急促,侵袭而来的脚步声。下一瞬,两只奇大的手掌掐住了他的脖子,来人用膝盖重重击向他的胯间。封分野不及思索,用双手卡住对方两肘,骨节错位的声音惊得四下无人敢再出声!

他们因眼前的景象感到骇然,都未出手,只是本能地庆幸断掉的是孔婵的一条胳膊,而非封分野的脖子。

“住手!”曲衡波大吼着冲上前来,绕到孔婵背后,双臂穿过她的腋下,将她往后拖。三人扭成了一团,谁都没能压制谁,可也没人愿意放手。曲衡波知晓孔婵力大无匹,但限于女子或寻常男子间,如何肉搏之时,竟然封分野都不能把她彻底拿下?

她被挣扎着的孔婵甩来甩去,足下不稳,脚腕一扭,朝地上栽去。封分野终于有所行动,他趁孔婵卸掉曲衡波的重量,失衡的一刹那,屈起左臂,砸向她不设防的右颈,孔婵应声倒地。随即,他忙去探看正往起爬的曲衡波。

曲衡波却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一只手向他身后探去,她咽头的话语被一声他们都再熟悉不过的声响卡住了。

刀锋切断骨肉的声音。

杀人者空着的那只手上,小指头打着转,他完好的手紧握着刀把,正正地捅|进了孔婵的腹中央。为不失手,他旋动刀刃,向心口的位置带了两寸。

曲衡波的胳膊也好似断了,重重落在了封分野伸过来搀扶她的手臂上。她在愕然中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孔婵身侧,跪倒在地。周遭忽又变得吵闹,她隔绝了所有,只能看到孔婵狰狞的面目,摸|到她的血,粘|稠,仍散发着生的温热。

“孔婵,孔婵,妹子?”她用手捂住孔婵身上的空洞,孔婵无神的双瞳比那个血窟窿还要可怕。她俯下|身,面颊贴住孔婵的脸庞,直到来人要搬走她的尸身。

封分野终于收拾住了混乱的局面,因他还有旁的烂摊子要整理,便顾不得向曲衡波交代。被丢下的曲衡波坐在门槛上,问奇致:“到底怎么了?”

“娘子,你就算问我,我也……”他只好草草讲了下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们有人在喊‘恒山派’,还骂着什么簪啊敞的。”

“见了这些,你居然没给吓走。奇致大哥,你是真不怕啊。”

“怕。不怕娘子笑话,我好几次都快吓尿了。”他道,“我刚在伙房里吃饭,还纳闷咋这地方给伙计吃饭都管饱呢,他们还都吃得挺快,现在知道了。”

“哈哈,说来听听。”

奇致慢慢道:“那哪儿是吃饭,是在跟阎罗抢命。”

他以前在山里躲匪患,活不成了就喝尿,从畜生的粪里翻没消净果实吃,倒很少觉得比做杀人鬼还无望。因他知道自己是被人逼|迫的,他没犯错,错的是这世道,是为非作歹的恶徒。可那帮人,在承平的日子偏要做肮脏的营生,他们是被谁逼的?逼到要靠杀掉别人才能活下去,宁可镇日从阎|王爷嘴里找食儿吃,他们晚上睡得着吗。

难不成还是这世道错了?

曲衡波突然道:“你得赶紧走。”

“我没事。”

“不,”曲衡波抬高了声调,定定看着他,“想活命就赶紧走。”

自打从陇东回来,曲衡波不愿在外人面前“露相”,除去同珠英楼的干系这层,就只剩下忌惮姚擎月。封分野则是一向不愿珠英楼露相,那意味着他的生意将去扮演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恶”。是了,尽管此恶从来存在,哪怕此恶与彼善如影随形。

珠英楼已同恒山派开战了,天知道是谁牵来了那条要命的引线。究竟哪方会在幕终时焚于烈焰,似是不言自明。

次日清晨,曲衡波亲自送奇致离开,她回屋时望了眼封分野的房间,尚不见有甚动静。对昨晚的事她依旧挂怀,可是想到孔婵的死她脑内就几近空白。在后院盘桓一阵儿,她决定再去看看孔婵。

少女的尸身被放在禁足用的柴房,草率地用破席子裹住。有人用碎砖堆出个假造香炉,在里面竖了一支线香。潦草如斯的灵堂,曲衡波倒是颇为熟悉。她在“香炉”边跪坐,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念起从别处学来的一句《地藏菩萨本愿经》经文。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如鱼……”

“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曲衡波,佛说你我这种人只配下无间。”

来人名唤白笑兰,是封分野初立珠英楼时就加入的元老,此番封分野交托他去收埋孔婵的尸体。曲衡波与他只在饭桌上见过几次,两人性情不合,除却寒暄再没旁的交际了。 m..coma

“白……兄弟,我知道她不信,可你诵经如此熟练,也从未信过?”

“我以前做过和尚。”他单手行礼,称了一声佛号,“不过为几口饭吃。”

曲衡波心道他定是胃大如牛,在寺里吃太多,叫人给赶出来了。可见他也跪坐一侧,将经文继续诵了下去,神色虔诚,便不好开口揶揄。白笑兰的诵念很快告一段落,显而易见,多年的杀手生涯使他早失去了枯坐的耐性。

“我知道你为啥要给她诵经,你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我这里有桩差事交你,你好踏实安心些。照楼里的规矩,孔婵叛逃,又企图杀老封,死不足惜,该扔山上喂野狗吃。但老封说是他对不住孔婵,许给她操持一份葬仪,你去城里打点副棺材。”

他说话的当儿,曲衡波好几次想开口,均被他指指点点地压下来,她只好频频摇头以示不满:“你说大哥对不起她?”

“老封杀了她爹。你赶紧些。”

“我还没答应呢。白兄弟,白兄,白笑兰!”曲衡波咬牙切齿地低声喊道,无奈此人蹿得比耗子还快些,压根不等她拒绝。

曲衡波坐回原来的位子,对孔婵道:“你看,我跟他就是处不来。”

话虽如此,白笑兰说到了点子上,曲衡波只想着为孔婵做些什么,却不知做什么好。现下有人给她指了明路,她便不再耽搁,麻利地收拾好行李,携了根哨棒,悄悄从后山离开。

冯采采从楼上看到她的孑影,同封分野说:“小衡走了。”

封分野躺在她怀里闭目养神,听她说罢未做表示,隔了一阵儿才道:“随她吧,定心的事我帮不了她了。”

冯采采去亲他破裂的额头:“她能顾好自己。倒是你,我快担心死了。”

“采娘,咱们睡会儿。”

“你个色鬼,大白天的睡什么睡。”

“想啥呢,往里头挪挪。你才是色鬼。”封分野笑着揽住冯采采,“陪我躺会儿。啥都别说,就躺着。”

“行,依你。”

两人紧紧偎着,屋外的蝉鸣寂了,他们的心却难静。封分野合上眼,满目俱是孔婵的脸。他杀人如麻,何以因一个人就感到忧虑?冯采采的手轻拍在他背后,他忽地觉得脖颈一紧,伸手按住冯采采的胳膊,坐起身来:“小海,是小海送她来的。”

冯采采之前就与他谈过此事,讶异他忽又提起:“你烧糊涂了?”

封分野摇头,他非是在说与谁听,而是忽然明了,孔婵之死是海秋声给他下的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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