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白石郎(五)

曲衡波道周敞是揶揄他自个儿,坡都垒好了,她该牵着驴走下去。做全面子,今后搁哪儿都好打交道。可她心口憋着股气没消,这小子跟自己打了不过三、四次照面,回|回都在讨麻烦,服个软就放过他未免忒轻易了。

“若我是奸|淫烧杀、抢夺掳掠,无|恶|不|作之徒,你们恒山派管得,潞州府衙也管得。莫说人头花红,乡里乡亲的酒席谢礼都要吃到腿软,拿到手断。” m..coma

周敞偏了偏头,似是知道曲衡波要追究到底了。

曲衡波道:“若今日|你与尤老弟互换,再得了手。他就从此去掉良籍,做上见不得天日的杀|人鬼。”

周敞道:“因为那纸悬赏所出无名,纯赖私人恩怨。领赏便是辱没侠义,目无王|法。”

“我不说恒山派声名如何,至少近些年来,你们没想将自家贬到鱼肉乡人的境地吧。”曲衡波抱臂道,“你认为我来路不正,外头可未必。还是说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我犯了甚滔天的罪过,恒山派已暗中下了格杀令?”

“并未。娘子扶助孤儿,还帮常公送终,潞州城内有口皆碑。”

“那便是你瞧我不顺眼了。”

周敞笑道:“与人交恶,也不必非至对方于死地。”

“你再扯几句,我就全当真了。你要杀我,还能被我一击|打偏剑招?”曲衡波实在是半步不让,誓要周敞说出隐情。白刃相交,剑不如刀。用剑者更需辛勤砥砺,以心志、心性取于蛮横之上。这也是名门正派中用剑者居多的缘故。

周敞虽未跻身一流境界,但年纪轻轻就负“剑客”之名,其能为与孤傲绝不会逊于宋纹。想让自降身段的宋纹开口都颇费了些周折,面对周敞,她也无甚把握,可横下一条心,倒顾不得能有几成胜算了。

她看到周敞用帕子去擦脸颊上的血迹,心生一计:“前些天你说我长得像一个男人。”

“曲娘子不是已然解释清楚了吗?”

“曲业有一个妹妹,名曲护,你可知道?”

周敞忆起此前曲衡波突发癔症,反复念叨得正是那个名字。九师叔曾提过,当年曲氏兄妹在衡阳一带堪称不世出的英才,莫非她是曲护的女儿。

曲衡波道:“我名里那字,是‘变应玑衡’之\'‘衡\'。曲守之乃我养|母,当年为避祸端改名曲屏山。你往崛围山左近相问便知。或是直接去问东都……”曲衡波极不愿提那人姓名,幸而未开口便被周敞打断了。

周敞道:“不需费力,我回恒山一问便知。”曲衡波已足够诚恳,至少流露|出了些相惜的意愿,还能体谅自己对曲盈之的孺慕之情,他再遮掩倒不如就地一拍两散,“至于我方才动手,确实另有隐情。有件事需先告与你知,那日藏在院中的弩手走脱了。”

曲衡波惊闻此变已是难安,周敞接下来所说的,更教她胆寒。

他们一行四人奉师命来此与潞州府衙接洽,本该与县尉谈妥之后就去提出犯人,押|送回山,再行调|查与审问事宜。他们的师父也是如此交代的,年轻孩子贪玩,就许他们放纵几天,可还是要速速办完,快马加鞭赶回。毕竟此事传去了帝京,恒山派掌门不想惹来夜长梦多。

要说如何传出去的是个迷,他们没本事,也不应当深究,老实做完|事回去交差便是。谁知刚一进城便要他们等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好容易跟县尉搭上线,知道了凶|徒已经下狱。然而此后变故却始料未及,先是凶|徒越狱杀|人,再是常凛溘然长逝,递补来的县尉难以相处。

他们一帮毛头小子不得其法,更是连府衙的门槛都迈不进去。一来二去怨气渐生,什么兄弟之谊、同|门之情都丢到脑后去,各顾各的。

曲衡波问:“我见你那几个师|弟都算面善,你们相处也融洽,闹闹孩子脾气而已。你让着不就成了?”

周敞冷笑:“你见面善?宗雅畅少不更事,水自鸣木讷愚笨。我的师父只是个管事,全凭辈分高了一截,他们才敬我声‘师|兄’。他们的正牌师|兄是掌门的关门弟|子,我的好师|弟崔鸿雪。”

曲衡波了然,就是那个冷面的小子。她猜到坏事的大约就是崔鸿雪了,便道:“我在城中听到些传闻。”

“八|九不离十。此前种种我都可以不计较,偏就是那个妓子,迷得崔鸿雪失了心智,在外招摇,引来了一帮杀手。”

原来不是被妓子撂倒,是被|封分野。曲衡波细观周敞遍身,不似负伤,再度感慨名门高徒确与他们这些草莽不同。

“弩手便是那时走脱的吗?”曲衡波问。

“不,是被妓子放了。我想她身份绝非一个妓|女那般单纯,就劝说他们,与我速速返回恒山为妙,谁知他们却……”

“却把你轰了出来。”

周敞点头:“宗师|弟和水师|弟受了伤,如今在医馆休养,我是哪个都请不动。可就这样灰溜溜回恒山去?给人看笑话。非找个合适的由头不可。”

曲衡波长长“哦”了一声,拖拉着音调,千回百转:“就找外人跟你打架,把你揍得鼻青脸肿,你就能回去搬救兵了。到时候检|视伤口都挑不出什么错来。”

“你割伤我耳朵,我也算遂了愿。”

“被人追杀,这理由都不足够?”

“哈哈,娘子说笑了。想杀我们的人不知凡几,没有对付的本事,自己悄悄在家用功也就罢了。他们追一次我们剿一次,恒山派就地解散,大家落草为寇比较爽|快。”

有人要买命,某些场合说来是对他们江湖地位的肯定。自家性命可以受威胁,门派的权威却不容挑衅,曲衡波想不通的事又加了一桩。她挠挠发|痒的手背:“你准备走了?”

“是,崔鸿雪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凶|徒。”他引颈望了望从门板缝里射|进来的天光,“我要趁天黑前出城,别过。”

曲衡波本想送他出去,可手背奇|痒无比,很快被她挠出了一块红斑,回过神来时,周敞早不见踪影了。那块红斑时痒时不痒,又是冲水又是涂万金油,她折腾了好久。到睡前干脆用火燎上去,这才缓和许多。想着明天去找郎中瞧瞧,她按着手背睡去了。

前半夜无梦,她睡得也沉,后半夜却无故惊醒,摸|着手背似是肿起了一块。点灯来看,肿块上有个微小的创口,当是什么虫子咬的。

“救……疼啊……救……”

惊闻痛呼声,她举着油灯冲到院内。尤皓白的房门敞开着,他半个身|子倒在外头。曲衡波赶去一看,他用床单把自己的左手裹成了个大包袱,血淌了满身满地。一只断手就在她的脚边,切口整齐干净,血肉猩红,白骨森森。

“大……姐……”

尤皓白面无血色,嘴唇死灰,双眼已不能正常视人了。

“你能站起来吗?”

尤皓白摇头。

他断了手,也不知道有否受内伤,曲衡波不敢妄动:“在这儿等我,我去叫人,马上就回来。”

曲衡波到街上一探,附近没有巡逻的武卫能来帮手。她径直去砸香烛铺的门,兄弟俩顾来值夜的小子正靠着柜台打瞌睡,被砸门声惊得跳起。他认得曲衡波,知道她和兄弟俩是熟人,便没多问,跟着她去抬人了。

原本这一坊之内只有庄谐一个医馆,暮鼓之后非得翻|墙不可,想送伤员出去难如登天。万幸现在坊墙已拆,再往几条街外去都十分便宜,不至于耽搁了救治。

一路上曲衡波同香烛铺小子用门板抬着尤皓白,急得险些背过气儿去。送到了地方,医馆郎中还当这是曲衡波的亲弟。曲衡波只是摇头,不多言语,把断手递了过去。

郎中没说什么,想她拿着也不知如何处置,便吩咐学徒收走了。曲衡波在前厅等待,从柜台下面突然钻出个长得像猪的人来,手里拿着刀具,在她手背上喷了口烈酒,眼疾手快地割开了肿块。

她都没来得及叫疼,一想到尤皓白是因跟她混在一起才丢|了手,难过得压根顾不上自己如何。

那人帮她处理好了肿块,正要在上面敷药,曲衡波道:“能缝起来吗?我没功夫休养。”肯做缝合术的郎中可以说万中无一,走了庄谐,她也没人可求。对方笑逐颜开,取来细细的麻线,还给她倒了一碗酒水。

曲衡波不动,他也不动,反复去指那碗水,好似是她不喝他就不缝的意思。曲衡波拗不过,一口闷掉了散着药味的酒。此人生得奇怪,一双手却灵巧无伦,几下就把创口处理妥帖,最后仍是敷了药上去,用麻布细细裹|住。

不等曲衡波道谢,他就又躲起来了。

药劲尚存,曲衡波趴在桌上昏昏沉沉。一会儿见着曲定心回家了,一会儿看到岳朔在旁边读书,一会儿又是海秋声跟她掷骰子玩儿,竟呜呜咽咽哭起来。哭了阵,她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放鱼肚白,郎中从后院出来,告诉她尤皓白已无大碍,但需要在医馆里住几日才行。

曲衡波问:“医馆还住着别人吗?”

郎中道:“你说病患?没有了,就他。”

曲衡波付了诊金,郎中又给她看了看手背上的伤,钻到柜台那侧不知和谁嘀咕一阵,起来道:“是毒物。而且玄乎得很,用特殊方法养出来的。”

“郎中知道此前,大通利暴毙而亡的那个伙计吗?”

他点头:“你们江湖里的事我不想插手过多。你要想问,还是去找庄谐他们。”

曲衡波应声:“郎中只需告诉我,是不是真有人专门弄这些个稀奇古怪的毒物来害人。”

“你要说唐门的话,那……”

“不,是唐门之外。”

郎中捻须:“你莫说毒。毒与药是一步之遥,弄什么来害人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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