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故剑(三)

殿内被门帘放进的月光照亮,转而陷入黯淡。

广陵侯世子一双黄青混沌的眼睛,在这片来去倏忽的月光下时明时暗。旁人|大多畏惧他的双眼。好在身世低微之人原本就渺如尘土,未经容许不可以直视贵人面庞。老侯爷经多见广,当他对儿子心生不满,就双手齐上扳住儿子的头颅——老侯爷是武将出身,体健力强,至今仍然三五等闲不得近身——仔细观看,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带出腐|败内脏的气味。

他会说:“不中用,”随之停顿,再深吸一口气,“不中用。”

世子一手搭在膝头,一肘支在膝盖,用那侧手掌遮住眼睛。四边寂寂,他耳畔却响起父亲的声音;佛香缭绕,他嗅到的却是父亲的口臭。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月余,自从他的妻子暴病而亡后愈演愈烈,他不敢求医问药,恐怕这是狂疾预兆。

他再度提笔,写完手头经|文。幕僚上前收起,见纸上经|文神正势强、意态飞动、血肉丰美,端底是一笔好字,出类拔萃。

“世子,侯爷的意思是……”幕僚低声轻语,似是怕惊扰亡者,但更怕惹怒世子。世子的神情因听到“侯爷”二字突显扭曲,发出痛苦低喊,幕僚忙住了嘴。他想,世子的状况竟然到了寂照院内都无法纾解,简直是在印证人们对他罹患疯症的猜测。

当时察觉到幕僚惊疑,世子立时强|迫自己恢复常态:“你去门口伺候,我同内子讲几句话。”

幕僚顺从地去往门口,内侍对他说,跪在殿外的男子还没有离开。他走到门侧,用一根手指挑|起门帘,吩咐道:“世子今夜就在殿内祝祷,不许诸人乱走。”

“那人捧着剑。”内侍提醒道。

幕僚冷笑:“侯府家将在此,他待如何。”

“还有中贵人……”内侍又说。

幕僚瞪他一眼,眼神凶狠:“你是说世子无法把他们安排妥当吗?不若你来做我的活,我切了当近侍罢!”

内侍自然不敢再言语。

“我出去看看,你们小心伺候。”幕僚瞥了一眼月亮,侧身步出殿外。

事天不谨,则日月赤。*

……月蚀尽,色皆赤。是夜,太子严除伏诛。*

……若于夜则月赤,将旱且风。*

月变色,为殃;青、饥;赤,兵、旱……*

月亮周|身红纱缭绕,一条条与“血月”相关的记载逐次浮现在幕僚脑海。灾异谴告,是上天降下警示,更是在预告运势。他自认为,面对莫测“天意”和诡秘圣心,挣扎求存太过艰难,总要仰赖一种解释,至少是一种运作了千百年又显而易见的解释……

与其笃信“血月”会带来不幸,不若当作是疲懒时的一种警醒。谋生形式决定了幕僚思索的方向必定更加直接:血月“巧遇”藩王就京和大学士获罪两桩事宜,别有用心之人倘若借着灾异之说及锋而试,广陵侯的日子也许会变得难过。

如此,他的日子也会变得难过。幕僚按|压睛明穴,双手拍拍面颊,朝长跪在地的人走去。

梅逐青右腿吃力较多,没了知觉;左腿从小|腿肚处开始如抽筋裂骨,疼痛难忍。他看到有一人从帘后闪出,似乎是朝自己这边走来,咬紧牙关,把恭敬的姿态维持住了。

“噌”一声轻响,宝剑离鞘,薄薄钢片上还有血迹不曾拭去。

幕僚蹲下|身,两条手臂搭着膝盖,持剑之手不住转着宝剑:“你是南岳衡山的?”

“不是。”梅逐青回答,目不斜视。

“有|意思,你想入府做幕僚?那该去侯府门前跪着,不是此处。扬州人都晓得世子是不当家的。”

无人回答。

幕僚笑道:“呵,是。听你口音仿佛相州人|士。”他又看一眼月亮,明白了手中这柄剑的分量,“你去吧。”

“大定府赵式澜次子赵铁霜,求见广陵侯世子!”梅逐青大声道。

正跟随四散僧众离开的曲衡波听到这串烫嘴的话,缓缓定住。她不曾想到这层:搬出自己的老|子来装点门面。她没有可以镇得住侯府场子的老|子。

那幕僚转剑的手也停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少间,内侍出来通传,将幕僚与梅逐青一齐带入殿阁。

完了。

这是曲衡波的第二个想法。她还来不及迁怒梅逐青就陷入了新的恐|慌:如此一来,衡山派岂不是沾上了赵式澜那脏东西?她义母的故人会否因此再度卷入血雨腥风,再经历一场灭门的浩|劫?

她搔搔后脖,想到江湖恩怨纷争,通常谁家拳头大,谁家说了算:不服就打到服为止,打了还不服干脆杀个干净……提刀在手的时候虽说总有犹豫,倒不是为自己要杀|人在犹豫,是即便杀光、死|绝,十几、几十年后还会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冒出个孽障来。

到时候孽障或许杀不到你,但可以杀你儿子,杀你孙|子;抢了你的儿媳,霸占你的孙女。人若是起了杀心,不追到天涯海角怎肯罢休。千里独行的游侠儿,老家里指不定还奉着老|娘;即便是光杆一条,还能刨坟掘墓!

更何况盘踞在江湖以外的势力?王侯打点些金银田铺,官|府开几次方便之门,就能哄得心高气傲的名门正派为他们办事了。

世上确并非所有人都追名逐利,而能拿来贿|赂人的,不唯钱财权|势。

那时,衡山派便是夹在这样的境况中进退不得,像门缝里的核桃,随手夹动,“嘎吱”一声就碎裂开来。

不知道|义母在捡到自己的时候,在想什么,有没有想到衡山派还有什么通路可走呢?

想到义母,她又心痛非常。

一个身穿文武袍的男人从路旁横拦一把,挡住了曲衡波去路:“你同那跛子是一道的?大定府没人可用了,派这种粗使仆妇来当细作。”

若不是这人高壮,拎自己跟拎小鸡仔似的,曲衡波已笑出声来。她费力收敛笑意,道:“大|爷何出此言,难道当细作的不是赵式澜吗?”

“哼,本以为你是无知乡野村妇,倒有些许见识。随本将来。”他挥挥大手,见曲衡波站定不动,又说:“本将要审问一个女眷,有你在场,多少便利些。”

曲衡波这才跟上,又问:“大|爷给什么赏?”

“不拿下你就已是犒赏!”侯府家将声如洪钟,震得人连忙退避。隔了一阵,他又说:“待我秉明世子,他来决断。”

“这种打发狗腿子的小事,世子也要过问吗?”

“够了,别再多嘴多舌。”

他带着曲衡波来到寂照院为女眷预备的庵堂,在门口嘱咐道:“进去以后你不要说话,待我出来,你再与她攀谈。”他顿了顿,“你们同为妇|人,她有些事即便不是刻意避过我,也会碍着分别不说。你尽力套话便是。”

“赏她几条杀威棒,有什么不说?”曲衡波半是讥讽,半是调侃道。

家将皱眉:“屈|打|成|招,本将从来不信。”

特意安排在庵堂审讯,曲衡波还以为是什么贵家女子。结果麻绳拆开,麻袋取掉,捆在里面的只是个普通妇|人,双手因常年劳作满是疮口,许是给人浆洗衣物的,又或者是船娘。曲衡波看她双足细窄,排除了船娘的可能。

妇|人一得自|由,跪地便拜,求家将放过。家将试着问她家中在外地可有人口,死掉的丈夫是什么营生,妇|人都不答,只是嚎哭求饶。

家将给曲衡波使了个眼神,离开了庵堂。

那妇|人见家将走了,不再告饶,伏|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地哭着。哭声不一会儿转为了断断续续的啜泣,曲衡波才走上前去,把妇|人扶起。

“我儿不会做那种勾当的啊!请娘子向军爷说项,让他放了我们母女吧!”

曲衡波也不问话,就由她絮絮叨叨说着,大体明白了一些原委。妇|人说累了,便也没了起初的恐惧和惊慌,主动问:“娘子你看,我一个老婆子,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抓起我来,难道是为了引我儿出来?”

“引她出来也不会怎样,世子妻不可能是她害死的。”曲衡波道。

“你、你说什么!你休要含血喷人!我只听他们说,我儿做活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这才……这才……”妇|人绞着衣角,双眼在庵堂里面胡乱打量。

庵堂内有浓郁的檀香味,是访客常年焚香祝祷熏就的,人们一步入再也闻不到别的气味。曲衡波猛然伸手,拉过那妇|人的手到自己鼻下嗅闻。妇|人一惊,把手往回抽,颇有力道,一下脱离了曲衡波的牵扯。

她手上除了疮口腐|败的味道,还有皂角的味道,手掌生着厚厚的老茧。而那下挣扎的力气,远非一个面黄肌瘦的浆洗大|娘所能有。

“握棒槌洗衣裳会磨出的茧子,跟手握兵器造成的,是差不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妇|人紧紧把手护在怀里,全无方才乞求时的可怜模样。

“那么我也不。如果你对我没有可说的,我去把军爷请回来,你再求他试试。”

“不,别!”妇|人掣住曲衡波小|腿,拽得她生疼。曲衡波心内暗骂,还是要装作一副有耐性的模样,配合地停下来。

“我知道,说给你,你最终也还是告诉他们。但没关系,只要能救我儿,我都认了。”妇|人松开曲衡波,双臂环抱在胸前,“要抓我儿却绑了我来,确实不是丢|了东西那么简单。”

“所以还是丢|了些物件。”曲衡波道。

“倒不是多么要紧。”妇|人说,“几件首饰罢了,这种东西,侯府里多得很……不值钱。”她微微抬头,眼神偏向庵堂内的观音造像。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飘忽得如将要入睡之人的呓语,“再不值钱,也能养活好几口人,你说是吧?”无广告网am~w~w.

“若真是偷些不要紧的东西卖掉活口,怎么落到这一步。我想侯府里镇日丢的物什比他们置办的都多,管事的为免麻烦,当是能敷衍则敷衍。捅到世子面前又是何必。”

“你认为我们杀了世子妻。”妇|人恨恨地说。

曲衡波皱眉:“我觉得你有所隐瞒。照你所言,侯府要抓的人应该是你的女儿,如今抓你但没有抓她,她该躲起来了才是。为甚又说要救她?”她见妇|人沉默,说,“你若真有苦处,我会替你周旋。你若对我说不完全,我亦不知那家将手上握了什么把柄,到时如何能行。阴|沟里翻船,难道就是你所愿?”

她等待着妇|人的回答。

随着众僧返归室内,寂照院陷入了更深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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