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故剑(二)

梅逐青食指竖在脸前。曲衡波无需他提醒,不着痕迹地转身,半蹲在原处。

“二位!二位!”小沙弥从廊下绕出,急急|喘息着招手,呼唤他们过去。

“发生何事?”曲衡波先至。

“广陵侯府派了家将来,还绑了几个人,不知要做什么。你们快走吧!”小沙弥话音方落,三人皆听得前院一声声高扬清亮的通报。

宦官们特别的嗓音冲破云霄:“世子到!”

小沙弥慌张地说:“世子妻的忏仪,世子来是在情在理。怎么连中贵人都派来,这是扰动了京内!你们还不走避!”

曲衡波扯住梅逐青衣袖便走,哪知梅逐青定定站在原地,双眼里有精光闪动。他问:“你怎识得那是京内中贵人的嗓音?”

宦官常为世人讥作阉竖,在辛辣无情的嘲讽背后,是人们对这群足不离宫禁便能拨|弄风云之人的深深恐惧。内廷宦官者众,唯有身被官|职,得到帝心的人才配为“中贵”,奉旨下到地方来传达皇命。显贵近侍虽说也有称作“中贵”的,到底比不得在天子身侧走动。广陵侯分明尚未就京,小沙弥的话语使梅逐青疑窦丛生。

曲衡波不明就里,几声通报和“广陵侯世子”的名头把她吓得惊慌。她摇动梅逐青的手臂:“是家将,是家将!你不知道那些人多么可怕,披着铠甲简直刀枪不入,你想死啊!”

“你怎识得那些嗓音?”梅逐青不为所动,双目圆瞪,又问一次。

“我识得便识得,与你无关。”小沙弥躲躲闪闪,“你们再不走,可就免不了盘|问了。”

“你再不走我可自己走了。今后回想起来,是我不仁不义,我也认了!每逢初一、十五,我会给你烧纸的!”曲衡波急得脸白一阵红一阵。

“咱们不妨去前面听听世子的来意。”梅逐青按住曲衡波躁动的手。

曲衡波欲哭无泪:“他死了婆姨,还能有什么来意?绑着人威风凛凛杀到,是要宰了给他婆姨祭奠啊!”

小沙弥见劝阻不动,这两人也争执不休,不再相陪。

“曲娘子,”梅逐青郑重道,“你稍安勿躁。”

“你不会真以为能见到世子吧?”曲衡波对梅逐青的决定难以置信。

“我们不是见过晋王妃了吗?广陵侯的世子,排场怎么敢越过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曲衡波觉得自己吐纳停滞,快要昏|厥过去了。

“你若不好奇,只把剑借我一用,自行方便。”

梅逐青的声音似是从九霄云外传来,在曲衡波脑内“嗡嗡”作响。她抖着手递出“衡曲”,想她认为梅逐青眼珠子一转便是要把天捅个窟窿果然不错;想着自己的人头明早挂在城门左侧还是右侧比较得宜;又想着断颈里的稻草怎么插会较为美观。而后,说出了一句违|心的话:“我同你去。”

她确然恐惧,但此时有什么越过了她的恐惧,驱使她往一去无返的道路上狂奔。这感受与梅逐青有关,她放任了那种情绪,期盼它帮助自己制衡畏死的耻辱。

是了,怕死是何时成为一种“耻辱”的?

假使一个人不怕死,他也就不明白生的价值……

曲衡波脑海里闪过无数惨烈的图画。自古以来,江湖人不唯有横死的终局,但几个人是尽享天命、安然谢世的?他们的恶|果从离经叛道那天起就结成了,一生所有,不过是为能在生命的最后一日,坦然地吞下果实而已。

她想到这里,惊慌不定的心绪稳当了些。意料之外的是,梅逐青的手隔着衣袖握了握她的手。

那只手离开得极快,害怕自己做了太亲|昵的事情,惹得曲衡波不悦。恰好曲衡波需要这则安慰,没有对他的逾越计较过甚,反拍拍他的肩膀:“走,看你演戏。我可以尽力安慰自己,谁人都难逃一死,今天还不是时候。”

话虽这么讲,人却还在发|抖。曲衡波后槽牙嗑得乱响,某人在心里暗笑不止。梅逐青从没见过她这副怂货模样,以为她总是悍勇无匹、挺身而出。

要说他有多么大的把握,全不尽然。他既不了解广陵侯世子品行,也不清楚世子妻因何身殒。万一可巧撞到“打头风”,把世子的忌讳从上至下、由内而外触个完全,倒是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人头落地,尘埃落定,还有什么好操烦的?

两人一个故作镇定,一个忧惧过|度,却双双默契地板着脸,仿佛真的有冤|屈要报达世子耳畔,得到伸张。

是真的患了失心疯,才会指望王公贵|族能做些什么吧?曲衡波没头没尾地想着。他们行过一条又一条窄路,穿过一扇又一扇月门。待到经过前院几座古朴幽邃的佛堂,曲衡波自觉地迈着细碎小步跟随在梅逐青身后。

举行忏仪的宝殿两侧立满了僧人,曲衡波见他们不走动,目光静静地直朝殿内的方向,便猜是世子不许他们离开。世子留着这些方外之人,是要他们见证什么呢?

一个身上弥散淡薄药味的僧人不着痕迹地立在他们左近,曲衡波马上明白他就是救治梅逐青的僧医,抱拳行礼。僧医也向她还礼:“世子要亲施奠仪,奉上手抄经卷。”

“那些家将?”曲衡波无法不在意自己眼中犹如“杀神”般的存在。

僧医摆手,拒绝答复。她没再追问。只是设想假如自己决心跳出红尘,大概同日常事务以及无关的破事,一律都不会掺和。正遐思逸飞,她望着梅逐青拨|开僧群,双手捧剑,拜倒在台阶之下。

怎么,失心疯何时成了疫病,还能一传十?十传百?梅逐青发狂还则罢了,这些僧人也不阻拦,任他上前?曲衡波按住猛烈跳动的心脏,脑子里炸开片吞天噬地的白光。她虽盯着前方,却根本看不到僧众,看不到梅逐青。

她听过一个说法:人在弥留之际,会置身于一片白茫茫,往前无门,回首无路。随后识海吞没所有,此身种种,还归到天地去。她觉得她看到那片白了。尽管“白光”只是因惊惧造成的晕眩,令人眼花,视物不清。

台阶上时有衣着华贵的人往往返返,殿口侍从不知疲倦地将门帘打起放下、还未完全打起便放下、还未彻底放下便打起……如此反复,生怕有好事者窥看。梅逐青遭到冷遇,被晾在一旁,过往人等视他若无物。

“不是说带了家将,还绑了几个人。遮蔽至此,莫非还携了女眷?”曲衡波伸出手指算数,数到“三”感到不仅数不下去,还无甚必要。此举纯是打发无聊。她抬头关照梅逐青,起先对他的腿伤怀有隐忧,随着时辰的推移,发觉世子完全不把梅逐青的举动放在眼里。无广告网am~w~w.

到底是世子。曲衡波心道,哪里会像饮月台的鸨母那般沉不住气,有人跪在外面搞事就自乱阵脚。

且看他怎么收场,只是别把衡山派卷进来……她模糊了解些朝野上的事情。不少官|员力主对江湖人|士“诏安”,要把零散的武人、游侠收拢,分|派至地方充实厢军。或有身负重案却武艺过人者,黥墨充入禁军。此是逐步取代“四私极刑”的办法。

次之,则是针对各大门派的举措,隐藏得极好,风声难闻。她只知先有嵩山向朝|廷“投诚”,与名门崔氏结为姻亲,门下弟|子纷纷应武举,也不再收|容民间学徒。照此推演,朝|廷对五岳剑派等大抵不会强取,而是缓推慢行,分而化之。

亦有主留派正在御前力谏的传言。但杯弓蛇影,空穴来风,她还是偏爱坏消息。

广陵侯世子是哪一派无从得知,倘若因这柄“衡曲”暗暗给衡山派记下一过……岂不是她促成了南北衡恒的冲|突。

这罪孽,万万担当不起呀。

曲衡波遂抬起一足,想要上前劝说梅逐青放弃。前方僧众却并不似配合梅逐青那样配合她的行动。被阻在原地,她兀自苦恼。

僧医又说:“施主不行回避吗?后面有为女客准备的庵堂。”

“贵寺荣华深藏,通常只招待贵客吧。”

“娘子此话怎讲。佛法人人皆可聆听,寂照院岂会因贵贱起分别。”

曲衡波毫不掩饰她的鄙夷,撇嘴道:“农妇、匠女、侍从等来此供奉祷|告,也会请到庵堂回避么?”

“娘子到底想说什么?”

曲衡波摊手:“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贵寺镇日迎来送往,这点识人的眼力总该有吧。”

僧医这才确信她是找茬,揶揄寂照院分明是尘外之地却任由侯府世子专行,大肆谄媚。对于这点,他也无话可说。

寺|院的门究竟朝街上开,街是谁家的,就需听谁家的安排。

“此处来往多是赴应僧,专做法事维生,德行参差。等下若四散而去,恐怕危害娘子。”思来想去,他决定好言相劝。

曲衡波点点头,道他这是周到之语,领会好意。赴应僧区别于苦修佛法的禅僧,其中不乏佛|经过口不过心之徒。白爷白笑兰少年时,在五台佛光寺做赴应僧寄食,据说参与过嘉毅公主的忏仪,到今日还能熟练背诵许多经|文。

确有通|过日常事务与佛家学说结缘,开启修行之途的人。曲衡波想,未知围在前头的这些人,谁会有此机缘?又有几人会如白笑兰,扎挣个十几年,仍是流落江湖,做着见不得光的营生?

想来佛法能不能普度众生,还要再作判断。曲衡波自己对鬼神之事并非不信,她偶尔会向苍天祖|宗三清祷|告,那是到了情急要命的关头,除运气外无可依凭。也听过讲经变文,模糊知道有这种地狱和那种地狱。自己造业过多,保不齐死后要下哪种地狱。

且讲经变文在浩繁佛典中仅仅是九牛一毛,禅僧们钻研的禅机听来还是颇具智慧的。不会像各种地狱那般让她恐惧。

因此她既信又不敢尽信,处于一个“信,可不完全信”的境地。

“法|师的好意我领会得。”曲衡波一抱拳,“但我看,世子不走,他们是没得走了。”

人群后方传来三声号令。俄顷,几个披甲大汉肩头扛着五个人从中穿过。那几人浑身用粗布裹缠,麻绳捆绑,勉强留了个人的形状。

僧医重重叹气:“侯爷得了信,也未派人来……确实是他授意不错了。”

月攀上殿阁。不知怎地,这一轮在今夜格外耀眼,格外巨大。连阴影起伏都看得分明。

还显出淡淡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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