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故剑(四)

妇|人说:“你用我儿威胁我!”

曲衡波叹气:自己原是想晓明利害,怎么到她嘴里变成威胁?罢,看她又惊又怕,约莫也是承受了好几日的磋磨,难免提心吊胆,与人不善。便说:“我可以等,他却未必。等到他来就不止是威胁你。还用我再讲一遍吗?”

“你允我再想想……再想想……”妇|人声线虚浮,又变回了梦呓般的说话方式。

“此事不容多虑了啊,世子!”幕僚强|压着激动之情,话音低沉,喉|咙却在颤|抖,“官|府竟然同江湖门派勾结至此,是不把天家放在眼里,是要谋反呐!”

广陵侯世子对幕僚过|度的反应不予理会,他继续询问梅逐青:“此事若无铁证,你知晓会招来何种祸端吗?”

“世子少安。”梅逐青整理衣襟,“令侯爷抑塞,正是世子所愿。”

“哦?”世子回应他,声音沉闷,“两方的细作看来皆是勤勤恳恳,我的家事传到了大定府。”他的眼神好像无意般朝着妻室神主安放的位置。重纱遮蔽的角落,灯盏由低至高,由密至疏,在神主之后层层排列。光线柔和,透过纱帘显得更为缥缈,如千百颗星,诉说一个丈夫对妻子恒久的思念;帘开风来,灯火闪闪烁烁时,又似魍魉眨眼,在幽冥处伺机而动。

世子向后倾腰,这使他的目光看起来仅仅对着虚空。他抬手屏退左右:“风闻是我着人放出的,你怎样推出背后因果?讲。”

“直观。”

“什么?”世子失笑,觉得不可思议,“说你是来诈我的,倒还可信些。”

梅逐青深深吸气,双手抓紧搭在膝头的衣衫下摆,微侧过脑袋:“因为家母也是如此。”

世子轻咳几声。

“也是如此,默默无闻地,在深宅大院之内,‘溺亡’。”他说得费力,停顿不甚自然,可还是咬牙说完。

“‘溺亡’,呵呵,好一个‘溺亡’。”世子说。

溺水之人惯常会先因惊惧挣扎,随后水灌入鼻腔、肺泡,在寂静中死去。此外还有一种干溺,直接由惊惧引起,喉头痉|挛,气息阻滞,更多在无人察觉时窒|息身亡。

他在一年|前只是觉察到妻子的话变少了,也不似以往爱玩爱笑,每日起身后懒得梳洗,径直坐在院中,面向天空发呆。请医士来看,又查不出什么。他便作主伴妻归宁,陪着妻子在娘家住了五个月,眼见好些了才独自折返。

旦日前,侯爷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遣人接回了儿媳。他那时忙于杂务未及过问,还天真地想着妻子已经无恙,正省得他再远远走一程。待到六|月,府内出了件事,侯爷以治家无方为由对儿媳用了家法,罚跪在祠堂。

他得到消息去找|人时,妻子的尸身就正跪在先祖画像前,冰冷、僵硬,双眼圆睁。当天,侯爷逼|迫他将人草草发送。

回忆至此,世子用手按住喉|咙。他感到有双手扼在那里,恍惚是一双女人的手,那双为他穿衣衫、为他理发冠的手……奇疾,他对外只能说是奇疾,否则不知广陵侯还会杀死他身边多少人以粉|饰此事。她一定恨自己,恨自己身为夫君,连死后为她鸣|冤都不能。恨得要来索命。

梅逐青不忍打断他。鳏夫世子的神情波翻浪涌,目失神采。恰如碧原枯木无春色,绿池腐苔塞浮沫,令人心堵。

片刻后,世子稍做镇定,恢复了些气力,说:“丢失的珍宝是官家所赐,故而广陵侯大为震怒,命我务必寻回。”

“什么!”曲衡波大喊一声,“这你也敢说是‘多得很’‘不值钱’?”话毕,她被自己的大嗓门吓到,急忙住口。

妇|人不解:“他们所吃所用,哪一样不是天家赏赐。难道还能一件一件都记住?”

“那是宫里的东西。”曲衡波不敢发作,偷偷跺脚,“宫里就算一只麻雀飞了出来,也得寻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才敢烤了吃!”

“哪就这么……”妇|人咀嚼着曲衡波的话,“苍天呐,果如你所说!”

“你可是又想起些什么?”

妇|人答:“那几样物件不是我儿随手取的,是有人特别要她去拿。”

“这就是了。”曲衡波如释重负,“只要找到那人,你女儿的性命至少能够保住。你可有头绪?”

“我儿在烛照楼前卖花,接|触的人杂乱,从何找起?”

曲衡波说:“竟能撞到这么巧的事情。烛照楼卖花的姑娘,我前些天刚跟她回了趟家。”

妇|人惊诧:“是你?”她手指直对曲衡波鼻尖,双眉倒竖,正欲大骂。忽而转道:“是那个贼婆娘不错了。王府里出来的贱|||人,自然晓得旦日皇帝赏了哪些物什,又有哪些是晋王与广陵侯都得了的!”

鲜鲜姑娘……

曲衡波胸内一阵搅动,瞬时不知该是喜是忧。喜,是她到底有些本事,不由人搓扁捏圆;忧,是卖花娘大抵已把那些御赐之物,带到了她最不该带去的所在,交给了万万不该交托的人。

“若是单独赏赐还则罢了,这一份是晋王、燕王、琍志公主、原国公、凉国夫人和侯爷同得的;偏偏官家今岁只赐了些文玩,并无首饰。”这一大趟说下来,世子匆匆呷了口冷茶,“两位王爷与公主是一家人,原国公贵为国舅,凉国夫人是公主婆母……广陵侯有何等的尊荣,能与他们得一样的赏赐?当然要呵护备至,交托内宅悉心保管。 m..coma

“侯夫人早逝,广陵侯并未续弦。由内子在内宅做主看似顺理成章……他不喜内子——是我的缘故——时常小题大做,无端训斥。端午后,就京的圣旨颁下,府中并无命妇,广陵侯却一定要内子面圣时用去岁御赐珍宝妆点。”

世子沉下肩膀,仿佛卸掉了一项重担。

他说:“‘江山一品’之后我们便要动身,恰在这时,那只匣子遗失了。”

“官家未必会追究,侯爷是何必呢?”梅逐青心中已有了大概,只是顾及世子和侯爷父子情分,顺着他把话说下去。

“呵,”世子笑道,“他就是这般为人。他的祈望都要得到满足,索求都要得到回应;凡事坏了,要追究错处,皆是旁人的,他半点错不会有。内子身故,他说是此女荏弱胆怯,无勇少慧,福薄命浅,当不得侯府命妇。”话语说远了去,早已与遗失珍宝无关。

梅逐青耐心聆听他抱怨。对于时时处处要掩藏自己心绪的侯府世子来说,真情偶然流露里总会藏着一些秘密的答|案。譬如,听过这段话他得知,眼前坐着的不单是一个天潢贵胄,还是一个永远无法取|悦自己父亲、令他满意的儿子。

哪怕仅仅是“世子”的称呼从别人口|中唤出,对他来说也如凌迟。他暂时没有想到妥当办法去对抗父亲,因此把痛恨寄托在哀悼亡妻之上。

这算是走岔了路,梅逐青心道,却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错误”。他问:“三山派的事情,世子意下如何?依在下拙见,倒是不妨大胆些。”

“假道伐虢,借刀杀|人……”世子拿起梅逐青奉上的“衡曲”,他没有拔剑出鞘,而是怪异地用食指和拇指捻住了剑鞘的顶端,“衡山派与田氏相交,终亡于田氏背弃。而今虽说又兴,‘衡山一派五神剑,曲家一门三豪侠’的盛景无从复现。

“这是一柄旧剑了。”

他在感受剑鞘磨损的深浅:“故剑情深,南园遗爱。身为天子,被人提起时总谈到爱美|人不爱江山,岂非荒唐可笑。”

梅逐青说:“天子无情常有,深情不常有。因此天子无情可信,深情不可信;无情的天子可靠,深情的天子不可靠。”

“这便是咄咄怪事。一个连结发妻子都不珍惜的男儿,如何值得臣下托付忠义呢?”

“故而世人猜测,宣帝初登帝位坚持立许婕妤为后,是制衡旧勋之法。”

世子淡然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此题无解,世子心知肚明。”

“我只是想同人闲聊,解闷罢了。这些话没有地方可以说,也没有人爱听。你乃布衣,既有求于我,自然不敢忤逆我的意志。听着,即便匣子找到,斯人已逝,无可返魂。只会教广陵侯以为他能摆|弄我的生死。我虽无|能,不做俎上鱼肉,任他宰割。”

“这样无父无君的话,世子记挂心头很久了吧。”梅逐青将笑容放回脸上,“不怪没有地方可以说。对你们来讲,恐怕构想分毫都是忤逆。”

“是啊,所谓‘江湖中人’,不正是一群无父无君的浪子吗?第五赟一家十余口见杀于京口缉盗,他还能面不改色地把三山派馈予淮南节度作礼,我简直想赞一声好汉!”

梅逐青怪道:“馈予淮南节度,知州肯应?”

“待到广陵侯就京,知州才能说上话。现在的扬州是通判和侯爷作主。”

“那么,世子便不是此地唯一希望广陵侯离开的人。”

“错。”男人猛然靠近梅逐青,混沌双眸如新鲜剜出的鱼目,浊黄|色内掺杂血丝,瞳仁显眼,“先妣神主默寞年久,落满尘埃,仅使内子陪伴,稍觉不足。”

“梅某省得。”说罢,梅逐青行将告退。

“时辰尚早,郎君不妨留于殿中,你我再就时局畅谈一番。”世子厌倦了总是要他考量广陵侯态度的幕僚,转为盼望梅逐青来与他打发祝祷的时光。

“世子如此施舍青眼,教人惭怍。地方之司、府、州、军、监、县,设官二十余种;监司有五,县分八等。*中|央朝|廷人事繁杂,勋贵利益纠葛不清……这一张铺天的大网,在下这等无父无君的浪子绝不堪谈。”

世子并不强行挽留:“退下吧。此处有侯府家将护卫,贼子不敢进犯。”

殿前早已无人踪迹,梅逐青不见曲衡波,没急着寻找。他孤零零在台阶上驻足,身|体倾斜,像一把被失落在屋外的凳子。待了一阵,他回过神。注意到前方有一高一矮两个人朝他走来,矮个子的人迅捷些。望着那个脚步轻快,由于焦急而显得莽撞的身影,梅逐青握紧手中“衡曲”。

他发觉在自己有什么心思一点一滴沉积下来,慢慢地凝聚成一柄“故剑”,变得承载了旧事,变得可供回味。

那个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说:“你站在楼梯上作甚!”

他举起宝剑,回应她:“这是台阶,不是楼梯。”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