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恭迎4

田小二的伤势既有起色,便一日好过一日。萧炼每日派人前来探望,送来各色衣物点心,自己却脱身不出。船队日益南行,天气越发炎热。这一日船队驶近一个大岛,此地乃各国商贾汇聚之地,经营日久,偌大的港口停泊着几十艘东西洋的船舶,岸上树丛掩映当中露出各种宅院、酒肆和库房,风格各异,往来人流如织,肤色、服饰各各不同,把石小川看得眼花缭乱。

这时有侍卫前来传话,说是萧炼相邀上岸游玩。田小二已能下地行走,便与石小川一道,随着侍卫搭乘小船,驶向龙船。两个人刚刚登上龙船,港口处鼓乐喧天,簇拥来一大群人。龙船之上显出摩尼上人的身影,身披锦斓袈裟,珠光闪耀,双手合十,低眉垂首,神情极是谦恭。岸上众人见到,一体拜倒,高呼“恭迎圣僧”。

有几个富商模样的人搭乘小船过来,登上龙船,其中一个老翁走上前来,容貌清癯,衣着华贵,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说道:“我家祖上自衍德公开始,便到这大港谋生,至今已历七代,说起这大港的兴衰最是熟悉不过。此前哪一年不曾遭遇过天灾人祸?幸亏南郡国主送来了摩尼上人,既扫灭了海盗,更凭着佛法无边,保佑的我大港风调雨顺,再无风暴。依我之见,从今日起,这大港便归顺了南郡国才是。”这老翁乃是此地富甲一方的商人,他既是如此说,自然群情响应。

于是又走过来两人,一人捧着一杯水,一人捧着一把土,跪倒在摩尼上人面前。摩尼上人手摩其顶,为之祈佛护佑。石小川看到有侍卫上前,将水和土收了下来,不明就里,只听得田小二在一旁嘿嘿冷笑。

萧炼在人群当中看到二人,兴奋地向之挥手。侍卫将他们领到萧炼面前,萧炼兴致极好,说道:“小川哥、小田哥,你们快坐下,此地酿制的棕榈酒味道甚好,你们尝尝。”石小川喝下一口,入口酸甜,果然与东土的烧酒大有不同。田小二只是浅浅的呷了一口,便将杯子放下,恰好看到摩尼上人送走了富商,走了过来,便赶忙迎将上前,大声说道:“上师佛法神通,田小二多谢上师救命之恩。”他嘴上说要谢恩,却站在那里,动也未动。

摩尼上人料他又是假意道谢,并未停步,随口应付道:“好说,好说,小施主不必客气。”哪知道就在他从田小二身前走过的那一刻,田小二突然毕恭毕敬跪倒在地,若是在那不明真相的人看来,不免觉得摩尼上人太过傲慢,人家跪地道谢,他却睬都不睬。摩尼上人脸色为之一变,几欲发作,田小二却喊道:“上师让我想到了家乡的一位高僧。”摩尼上人见他一脸诚挚,神情稍缓,点头说道:“你家乡出的哪位高僧大德?可否告知法号?”

田小二站起身来,笑道:“我说他是高僧,只因他真的个子很高,至于是不是大德,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老和尚过得十分清贫,吃得每一粒米都是自己种出来的,袈裟破了也没钱买新的,只能左补一块、右补一块,活脱脱像个乞丐。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能学别的和尚那般,拍拍有钱人的马屁,他却说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一心礼佛便好。可笑的是他还夸我生得慧根,想要收我为徒。我以为,做和尚就是这般活法,那我可不愿意。今日我见上师受到万民敬仰,这一身袈裟缀满珠宝,方才明白我此前所想全是错的,原来做和尚可以做得这般威风,真是比做大官一点不差。”摩尼上人听出他讥讽自己出家为僧,却贪恋红尘中的荣华富贵,冷冷地哼了一声,淡然说道:“弘扬佛法,各自取法不同。至于小施主所提这位高僧,倒确实令人敬仰。”

两个人正说着话,见到一队南郡国的官兵下得船去,由那群富商引着上岛,渐行渐远,看情形是要常驻此地。田小二装出不解的样子问道:“我听说这周边的岛屿向来无主,任由各国商贾聚散,如今是归入南郡国所有了吗?”摩尼上人摇头说道:“他们只是为民所请,暂驻此地,等肃清了海盗,再行安排吧。”田小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赞道:“上师真是菩萨心肠,难怪人家都叫你活佛。”

他既是问得明白,便收敛起了冷嘲热讽的口吻,神态恭敬,应对得体。四个人分别落座,把酒言欢。摩尼上人并不喝酒,只在一旁作陪,问及当日三计剿灭十三太保一事,方才得知石小川是穆枫的徒弟,不由得眉头一振,说道:“原来是锦衣侯的高徒,难怪少年英雄。”萧炼问他,“国师见过穆爷?”摩尼上人摇头说道:“锦衣侯的大名有谁不知。贫僧无缘,还不曾见得,心中自是向往之至。”他说着话,又朝石小川多看了几眼。

接下来数日,船队继续南行,终于有一天到了一处市镇。这一大群人马舍舟登岸,早有南郡国主安排下的朝中重臣连同一众地方大小官员前来接驾,将这一群人接入了市镇外的一处离宫,住得两天,便朝南郡国的国都经发,所到之处都是礼遇甚隆、极尽荣华,每日更有使臣不断,受南郡国主差遣,前来问安,催促早日赴京,以宽国主期待之情。到了此时,石小川和田小二想要见着萧炼却是更难了,好在亦有随行的官员招待甚周。

这一日大队人马进入一座大城,名唤顺化,城墙高耸,房屋亭台鳞次栉比。途经一处马市,田小二看到马市当中所卖矮马,大感新奇,试骑了两匹,再不肯离开,直若一个儿童见着心仪的玩具,眼中放光。随行的礼宾使心中觉得好笑,心想:听说这个少年足智多谋,施展三计将一群凶悍的海盗剿灭,却到底是少年人的心思,看着这矮马只当是玩具,想这矮马奔跑不快,只是脚力甚健,周边乡民往往用来驮运货物,若论好马,哪里比得过婆娑州进贡的燕翅马,那才叫得一个疾走如飞、风驰电掣。

他见田小二盘桓许久,不舍离去,便说道:“你若是喜欢,便选一匹,送给你吧。”田小二面露狂喜之态,问道:“此话当真?可不许骗我。”那礼宾使微微一笑,说道:“你是少主的挚友,那就是我家国主尊贵的客人,别说一匹,就是十匹八匹”,也不在话下。”田小二一听,乐开了花,喊道:“你是大人,说话算数。十匹八匹的太多,你送我六匹吧。”他自顾自就选出来六匹矮马。

礼宾使听着就是一吓,倒不是觉得花费如何巨大,但只是有些厌恶这少年的得寸进尺,也不知道他要这许多矮马作甚。石小川也有些不以为然,低声劝道:“你要这么多矮马干吗?选出来一匹骑骑就好了。”田小二笑道:“你不留退路,我可要留。日后回到东关,你可以继续做穆爷的徒弟,我就要带着这些矮马周游四处,谁要想骑着玩上一玩,谁便要掏银子。”

礼宾使虽是心中颇感鄙夷,到底有言在先,便替他买下了六匹矮马。田小二千恩万谢,喜笑颜开,吩咐随从好生照料,不许有丝毫懈怠。随从们虽是嘴上答应,心里也都感不屑,手脚上自然磨磨蹭蹭。田小二何等精明,一眼看出,冷笑道:“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是不是要我去找摩尼上人告状?”随从们听了都是悚然一惊,再不敢懈怠。

等到了馆驿,田小二前前后后围着那六匹矮马摆弄不休,兴致丝毫不减,石小川看着心烦,不想理他,便独自一人上街溜达。走出馆驿,西行不远便是一条瓦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好不热闹。石小川随意品尝了几样当地的风味点心,皆佐之以香料,初尝颇感辛辣,再吃的几口,又是欲罢不能。他正随走随歇,漫无目的地游玩,却发觉身后有人一路跟随。石小川走得快,那人便也走得快,石小川走得慢,那人便也做出悠闲的样子,缓步轻摇,只是石小川猛一回头,那人却低下头去,他戴着一顶毡帽,便看不清楚长相。

石小川心中凛然,心想:莫不是董老大一伙还有余党?他这么想着,瞅见旁边有条小巷,静寂无人,便假装顺道直行,走到巷口,猛地一转身,就奔了进去。他找到一个角落,隐于其中,一会功夫那人便追了进来。石小川等他靠得近前,猛地跳出,喝道:“你为什么跟着我?”那人吃了一惊,转身想走,石小川抢步上前,伸手兜住了他的后颈,用力往下一扳,抬左腿撞他的胸腹。只见这人任他扳住,身子直直地倒下,双手抱住他的左腿,猛一转身,便使出一招“兔子蹬鹰”,反踢他面门。

石小川见他所使的招数,竟然与其父所教的擒拿手法如出一辙,不由大感惊奇,后退一步,喝问道:“你到底是谁?这招数从哪里学来的?”那人本不欲伤他,既是将他逼退,一跳而起,喝道:“且慢动手!”石小川问道:“你究竟是谁?不说清楚,休想离开!”那人微微一哂,猛地往后一蹿,身法迅捷,眼见得石小川追之不上。只是他并未逃走,却又走了回来,笑道:“我真的要走,你拦得住吗?”他既是不再掩藏,石小川便看得清楚,见那人是个中年人,鬓发半白,额头皱纹纵横交错,若不是目光中充满坚定,怕要被认作五六十岁。

石小川厉声质问道:“你刚才所使的招数究竟是从何人那里学来的?”那人见他神情严厉,哑然失笑,说道:“小兄弟,眼下很多事情我还无法告诉你,不过你我是友非敌,你无需怀疑。”石小川见他说得挚诚,心中的戒意消失了泰半,犹自不死心,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爹?”

那人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从巷子外面又奔进来几个人,护着当中一人,那人背上背着一个十三四的女孩。这些人奔到近前,喊道:“强峰,快走,找到天凤公主了。”紧接着周边唿哨声起,巷口隐约可见南郡国的官兵正在四处搜寻。那个叫强峰的人从同伴手中接过女孩,低声喊道:“分开走,把官兵引开。”他的同伴齐齐答应一声,各自跳上墙头,四散奔去,果然引得官兵尾随而去,渐行渐远。

强峰背着女孩,静立了一会,他神情紧张,便也顾不上与站在一旁的石小川说话。石小川见那女孩生得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说不出来的可爱,料知便是那些人口里说到的天凤公主,只是不知道她是哪一国的公主,又缘何遭到南郡国官兵的搜捕,唯独能知道的是,她趴在强峰的背上,虽是身处险境,却浑然不惧,似乎对那个男子充满了信任。

强峰等了一会,料得追兵已然远去,正要离开,突然巷口出现了一队官兵,有眼尖的认出了他,立时有人喊道:“那女娃在这里!”强峰陡然一惊,见行踪暴露,把牙一咬,就准备冲过去。石小川一把将他拦住,说道:“你先走,我来断后。”强峰一怔,旋即明白事不宜迟,当即点头,说道:“有劳小兄弟。”他背着天凤公主,把腿飞奔,奔出去几步,猛地将一件东西丢了过来。

石小川伸手接过,摊开手掌一看,是块石头,晶莹剔透,当中有道殷红的痕迹,仿佛鲜血。强峰喊道:“这是凤栖石,可以将你带到凤凰山谷来。我们有缘再会。”他疾走如风,最后几个字飘过来时,人已经从巷子的另一头出去,消失不见。石小川将凤凰山谷的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便大大咧咧迎着追赶上来的官兵走上前去。

这群南郡国的官兵当中有应过差事,护送过萧炼的,认出来眼前拦住去路的少年竟然是摩尼上人的贵宾,都不敢造次,报于领兵的军官知道。那军官相貌凶悍,恶狠狠盯着石小川看了半晌,终于一挥手,领着官兵退往别处,再做搜寻。

石小川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先是自己的名字无缘无故出现在孤岛上的铁笼当中,此时又遇到那叫强峰的竟然使出他爹所创的招式,若是说这种种事情皆是偶然,只怕世上断无如此巧合之事。他越想越觉得烦闷,便没了继续逛街的兴致,转身返回馆驿。

远远地他就看到从馆驿当中奔出来一辆马车,八马所拉,俱都是撒开了蹄子飞奔,其速如风。车身摇晃,带得车帘也是一掀,恰好让石小川认出,坐在马车上的竟然是萧炼和摩尼上人。石小川初未置意,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摩尼上人要拉着萧炼先行前往南郡国都。他赶忙飞身上前,想要截住,只是那马车去势奇急,他追出去几步,却是追之不及。

石小川赶忙飞奔去找田小二,见他既不在庭院,也不在马厩,推开房门,才发现他躺在床上,盯着屋顶,正在发呆。石小川低声喊道:“萧炼被国师带走了。”田小二猛地坐了起来,喊了声“不好!”石小川虽已料到此事必有蹊跷,见他神情极是紧张,顿时挂念起萧炼的安危,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田小二有些气急败坏,说道:“我们这位太子爷必定是闯下大祸,擅自逃离皇城,想要来南郡,暂避风头,他却没有想到,这算是自投罗网,刚好被南郡国主扣下,日后可以之为质,要挟我朝让出边关的城池。”

石小川听了大急,说道:“我们快去找他!”田小二说道:“幸好你回来的早,只是我们要想在此脱身,还需要先对付掉一个人。”他一边说话,一边朝窗外怒了努嘴。石小川探头去看,见庭院里站立着一个人,披头散发,五指如钩,正是虎头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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