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恭迎3

石小川终于知道了王小二的真实身份,得知他竟然是当今国主的独子萧炼,惊讶得嘴都合不拢,着实想不明白本该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太子爷如何会流落至此,不惟遭遇奇耻大辱,更险些送了性命。田小二的神情倒是颇为淡定,不过他的伤势甚是凶险,失血过多,已是面色蜡黄,亏得中年僧人乃是南郡国的国师摩尼上人,不惟佛法精妙,武道药理也是无所不通,当即施治,运指如风,先封住他伤口周边的穴道,将血止住,更喂之以秘制的疗伤神药。只是田小二已近晕厥,丸药含在嘴里,咽之不下。

萧炼自是急得眼泪直流,拉着石小川的衣袖,问道:“小川哥,小田哥会不会要死了。”石小川也是心绪烦乱,说不出话来。他看到那摩尼上人略一沉吟,伸手在田小二的脖颈处轻轻揉动,虽是手法与中土武功有异,但是所按之处也合着“扶突”、“天柱”、“人迎”、“廉泉”等诸处穴道,隔着肌肤,将那丸药缓缓送入田小二的腹中。说起来那丸药确是神奇,服下之后,田小二的呼吸渐渐平和,沉沉睡去。

石小川正感宽慰,却听摩尼上人沉声说道:“这位小施主伤得极重,贫僧眼下只能替他接续的一口气在,能否治好,倒是要看他自己的生机。若是接下来半个月内还不能苏醒,只怕凶多吉少。”听了这话,石小川心头一紧,萧炼又是哀哀地哭了起来。摩尼上人叹道:“贫僧会每日在佛祖面前念诵《十善业道经》,祈求佛祖保佑这位小施主。”

这边正在施治,不断有人到得岛上,有顶盔掼甲的侍卫,也有宫里的太监使女,见着摩尼上人俱都恭恭敬敬。摩尼上人态度谦和,纵有差遣,总是一副谦恭相商之态,却是无人敢有半分违逆。摩尼上人微微一笑,说道:“南郡国主收到少主的信函,当真开心之至,又怕贫僧只会念经颂佛,招待不好少主,便让贫僧把宫里的侍卫和太监宫女一体带了来,既可保少主平安,也有人服侍少主。”

他命人将事先备好的暖轿抬上来,却也知道萧炼必不肯坐,便让人将田小二小心翼翼抬放上去。萧炼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谢。摩尼上人轻笑一声,与萧炼和石小川一道伴着暖轿往山下走去。他带来的侍卫、太监和宫女在前面开路的开路,在后面跟随的跟随,这一路上走得万分风光,与三个少年初登岛上的狼狈情形真有天壤之别。

这群人走了一段路,突然丛林当中传出来一声大吼,有如虎啸,紧接着唰唰唰声响处,有件物事急速奔了过来。石小川见它来势奇急,直奔暖轿而来,急忙挺身上前,拦住了它的来路。丛林中陡然闪出一条影子,乍看之下,石小川觉得有些恍惚,分不清来的究竟是人还是兽,见它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披头散发,双目如电,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它脚下奇快,三蹿两蹿就到了跟前,长臂一伸,五个手指锋利如刃,朝石小川当头抓落。石小川不敢闪避,怕它就此扑向田小二,看准它五指的来势,使了招“顺藤摸瓜”,贴着它的手臂,一记掌刀劈了过去。那物事一声长笑,猛地跳起,从石小川的头顶就飞了过去,越过暖轿,跳到了另一边。石小川吃了一惊,怕它对萧炼不利,赶忙就要跟上去,却见它双膝一屈,在摩尼上人面前跪倒,喊道:“师父,这岛上的海盗都被人杀了。到底是谁干的,好不厉害!”他说话的声音响若惊雷,陡然发出,把石小川吓了一跳,萧炼更是吓得差点摔倒。

摩尼上人喝斥道:“你这个该死的头陀,怎么好端端跑出来吓人。”他赶紧对萧炼说道:“二十年前我在山中偶遇此儿,见他被母虎喂养,便带回寺中收作徒弟,给他取了个名字,唤作虎头陀。他性情虽有几分粗野,却断无害人之心,少主不必害怕。”听得他身世如此奇特,萧炼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虎头陀似乎不喜被人盯视,冲他猛一龇牙,露出几分凶悍之色,把萧炼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

摩尼上人冷笑道:“你少在这里撒野。我告诉你,这岛上的海盗便是被他们三人所歼,人家只是让你,可并不怕你。”虎头陀性情简单,听了这话,大摇其头,指着石小川说道:“他蛮会打架”,又指了指萧炼,说道:“他的武功很差,不堪一击。”萧炼面色一红。摩尼上人怕他再说出来什么疯话,厉声喝道:“你犯了口嗔之戒,就罚你闭口三天,不许说话。”虎头陀对摩尼上人既是尊敬,又是畏惧,当即退到队列的后面,不再敢言语。

这一大群人便走到了沙滩之上,看到海面上停着十几艘大船,足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上面旌旗招展,更有兵刃闪烁耀眼的光芒,显见得载有许多精兵强将。只是大船不能靠近,需得有小船来回接驳,萧炼和田小二便乘了第一艘小船,往大船驶去,后面跟着往回穿梭的小船,将那些侍卫、太监和宫女接回大船。

石小川几时见过这么大排场,心想:这南郡国主摆下了好大的阵仗。摩尼上人看出他的心思,说道:“贫僧在路上没能接着少主,便四处打听,总算得知他落在了董老大一群海盗手上。南郡国主闻听此事,既担心少主的安危,更为悍匪的胆大妄为所震惊,便让贫僧领了水军,前来解救少主,顺便将这附近海域的海盗一体剿灭。”他顿了一顿,说道:“贫僧却没有想到,少主吉人天相,有两位小施主舍命相助,竟能将十三太保尽数铲除。”

他刚说到这里,身后面传过来隆隆的巨响。沙滩上的众人都觉得所站之地微微震动,一体回头去看,只见那座山上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从山火喷发之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殷红炽热的岩流,顺势而下,所到之处,丛林中生起熊熊大火。摩尼上人看了脸色大变,喊道:“山火喷发,这岛怕是顷刻不保,大伙速速上船。”

所幸沙滩上等候之人已然不多,三四艘小船一起划到,将众人载了,船工发一声喊,使力划出,一艘艘小船如脱弦的利箭,急速蹿出,回头去看,山火喷出来一个个火团,其大如斗,呼啸而至,砸落在沙滩上,看得众人胆战心惊,正自庆幸,突然从沙滩边的丛林中冲出来一个人,惊慌失措,高呼救命,等看到小船俱都离岸远去,心中害怕,瘫在沙滩上放声大哭。小船之上有眼尖之人认出来,那人是一个随行的宫女,怕是路上贪玩,私自走开,等到山火喷发,再想上船就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着山火喷发之势越来越大,直若地动山摇,就算有人想回去施救,也是不能。众人个个看得心生怜悯。就在这时,从一艘小船上飞出来一块木板,紧接着便有一人飞速跳了上去,踩在木板之上,俯身下去,每抄的一下水,木板便蹿出去老远一段,片刻功夫便已离岸不远。到这时众人才看得清楚,那人正是摩尼上人,见他已将锦斓袈裟脱去,身着一件灰布僧衣,再划得几下,就到了岸上。

这时节岩流所到之处,已将小岛覆盖,更有火团不断射到,整座小岛有如阿鼻地狱,遍地烈焰滚滚。摩尼上人身形如电,穿行其间,转眼到了那宫女身旁,此时那宫女已然晕厥。他伸手将她抱起,负于身后,左右闪躲,避开射到的火团,纵身跃起,跳上木板,用脚在水中重重的一踏,连人带木板几如在水上飞行,其疾如风。

这番动作说来话长,其实却在转瞬之间,看得大船小船的人个个目瞪口呆,人人一颗心都悬着,屏住呼吸,暗暗祷告佛祖保佑,保得这两人平安,惟有虎头陀心急如焚,想要高声喊叫,却又念及师父的戒口之罚,只能一味地大吼,将船板踩得咚咚直响。

眼看着摩尼上人快要到的小船,突然一个巨大的火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了木板之上,一团烈火将两人吞没。所有的人都发出一声惊呼,只听得噗通一声响,原来是虎头陀按捺不住,一头扎进了水里。就在这时,从火团旁边猛地蹿起来一条人影,划出一道水线,稳稳地跳上了小船,正是摩尼上人,身后犹自背着那名宫女。

众人顿时彩声雷动,石小川看得也是心怀激荡,大声叫好,心想:这位国师身份崇贵,却肯为了一个宫女甘冒奇险,当真是个大大的好人。这里众人正在拍手道好,水下却听得有人高声呼救,原来虎头陀并不会游泳,情急之下跳入水里,才扑腾的几下,便要沉入水底。早有善水的侍卫跳下去,将他救起,却已经喝了几口水。他躺在船板上喊道:“师父,就算你要罚我,我也要说,真吓死我了!”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摩尼上人神情甚是淡然,吩咐人将宫女接下去救治,立于船头,海风吹过,僧袍鼓起,恍若要乘风飞起。众人心怀敬仰,高颂佛号,一体跪倒,有人喊道:“上人真是菩萨转世、当世活佛。”再看那小岛已被烈焰笼罩,不惟将董老大那一伙海盗吞噬其中,更将木屋连同隐藏的秘密一体烧成了灰烬。

等到的大船,摩尼上人陪着萧炼住进了最大的龙船,田小二需要静养,便由石小川相陪,登上当中一条中等大小的快船。船上的木匠七手八脚将几间舱房贯通,跟过来的太监宫女手脚麻利,精心安置,虽是船上诸事简陋,却也布置出一个静谧休养的处所。等诸事安排妥当,这十几艘大小船只便浩浩荡荡向南驶去。

一路之上,摩尼上人每天都会前来替田小二疗伤,或施之以药石,或佐之以拿捏,虽是精心调治,田小二却总是未见大有起色,每日昏迷不醒,日渐消瘦,呼吸时断时续,到的后面气若游丝。摩尼上人看着忍不住摇头,叹道:“这位小施主不惟伤重,心里更有着极重的心事,怕是连日来操劳过多,竟有油尽灯枯之像。若是再过几日还不醒来,只怕性命难保。”摩尼上人又教了石小川几路推拿的手法,让他每日替田小二如法施为。

萧炼神情恍惚,说道:“不会的,小田哥就是遇到天大的难事,总能想出来脱身的办法。”他旋即想到,这伤重难返,就算是机智如田小二者怕也是束手无策,便又哭泣起来。石小川听了心里自然也是万分难过。这些日子他时时刻刻陪护在旁边,每时每刻都盼着他能突然睁开眼来,露出狡黠的一笑,有时候稍稍打得一个盹,听得他略有动静,便立即警醒过来,却只听得他在昏迷当中大喊,“爹,娘,你们快走!”语气里满是惶急,显见得堕入到往事当中,激起了焦虑惊恐。石小川想到董老大说起过,田小二的身世必不简单,委实猜不透在田小二三个字下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等萧炼被人连哄带劝地送回龙船,石小川便依着摩尼上人所教的手法替田小二推拿了一过。接下来两天萧炼都没有来,有太监传过来话,说他伤心太过,也是病倒。摩尼上人每日来看,神情越发严峻,看得石小川心惊不已。到了第三天的晚上,石小川替田小二拿捏了一遍,又学着穆枫的样子将内力输入他体内,连着输了几回,依旧未见成效。

他终觉疲惫,睡意袭来,本想稍稍歇息片刻,却一下子沉睡过去,等苏醒过来,看到天上一轮明月从舱口射进来,照在田小二的身上。舱室内烛光昏暗,他听得有人在低声哭泣,仔细一看,原来是萧炼不知道什么时候独自一人来了,正伏在田小二的床边伤心落泪。石小川赶忙走上前去,想要扶他起来,却又愣住。自获救以来,萧炼身边总前呼后应围着许多太监宫女,又是心系田小二的伤情,诸多礼仪便也省略了,此时二人单独相处,石小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位太子爷行礼说话。

萧炼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心思,低声说道:“小川哥,这里没有旁人,我还是那个王小二。”他旋即哭道:“小川哥,我本来以为,获救以后我们三个可以像亲兄弟一样开开心心在一起,可是小田哥这个样子,你说他会不会要死了?”石小川见他泪流满面,心里也是十分难过,只是伸手轻拍他的肩头。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田小二长叹了一口气,两个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相互对视一眼,赶紧扑到他的床头,只见他睁开了眼睛,叹道:“老子已经醒过来半天了,心里就一直叫苦,怎么第二回做鬼,还是要遇到你们两个。”

萧炼心情激动,忍不住拍了田小二一记,喊道:“小田哥,你终于醒过来了!”田小二的脸上显出痛苦神情,说道:“太子爷,你若是再拍得重点,小田就真的要做鬼了。”萧炼醒悟过来,嚅嗫地说道:“小田哥,我不是故意的。”三个少年历经劫难,一旦脱困,相视而笑,都觉得这份情谊足可铭记终身,世间再无他物能够使之疏远。

这时只听身后有人高颂佛号,语气中也是无限欣慰,说道:“小施主终于醒转,真是可喜可贺。”三个人俱都回头去看,帘子外面站立的正是摩尼上人,身后还跟着一群侍卫、太监和宫女,俱都屏住呼吸,静寂无声。萧炼见到惊动这许多人,心下颇觉不安,歉然说道:“国师,把你也给惊动了。”

摩尼上人神态谦恭,说道:“值夜的宫女说寻不见少主,报于贫僧。贫僧料想少主定是心系朋友,前来探望,故而带了人到此恭迎。少主贵体千金,万万不可再有丝毫闪失。”萧炼自知理亏,低着头走了出去。田小二从床上欠起身来,说道:“多谢上师救命之恩。”他做出一副勉力要下床跪倒谢恩的样子,摩尼上人赶忙要上前拦阻,可是他却又好像负痛不过,倒在了床上,口里说道:“真是抱歉得很,我现在还没法给上师行礼。”

摩尼上人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悦,旋即恢复平常,依旧满脸谦和的神情,淡然说道:“小施主不必多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且好生养伤,等伤势痊愈了,贫僧还要替少主重重酬谢于你。”他说着话,带着人簇拥着萧炼离去。

田小二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说道:“堂堂太子爷为什么会独自一人离开东关,要去南郡?这事真是有趣的很。”石小川当他是在问自己,接了句,“你又想到了什么?”田小二并没有回答,一会功夫传出来轻微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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