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火车站的站台上遇见已经整整消失了六年的海棠姐,是路远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海棠的离家出走是老马家最为禁忌的话题。每年正月到师傅家拜年,路远只要一见到师傅低着头阴着个脸默默地喝酒,就知道师傅这是想他的大闺女海棠。马守山和其它重男轻女的父亲不一样,对几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如果不是他一味地拦着舍不得姑娘找对象,海棠也不会那个年龄对男人还没有一点儿防备之心。

这六年里,马守山一直没有断了四处打听女儿海棠的下落。他其实已经认命了,就算跟着唱戏的私奔让他在二十里铺丢尽了脸面也认了。只要有女儿的下落,不管嫁到哪儿总要抽时间回娘家看看。可这六年音信全无,一个本省最西边的戏班子,去哪里找啊!

看着眼前落魄面带苍老一点都不像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应该有的样子。路远没来由地一阵心疼,在他刚到滨江码头扛大包那段时间,海棠姐对他就像亲姐姐一样。怕他吃不饱盛饭时总要多给他挖上一勺干的,没人时还会悄悄塞他口袋里一个鸡蛋或是馒头什么的,让他干活饿了的时候吃。海棠姐是善良而宽厚的,也正是师娘一家人对他的善待让他熬过了码头最初的那段艰难时光。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每天要扛几百袋一两百斤的麻包,那样的劳动强度是可以想象的。有时候路远想如果不是生活把他逼到滨江码头,除了向前走没有退路可循的话,他是不是还能吃得了那份苦呢?答案是不确定的,码头上装卸工频繁的换人证明了大多数人都是吃不了那份苦的。

火车站的播音室里传来某某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在站台上的旅客马上回到自己的车厢的声音。路远已经没有时间和海棠仔细了解这几年都有过怎样的经历。

两个人语言急速地聊了几分钟,无外乎就是海棠问问家里爸妈身体好不好,有没有怪她,自己对不起他们之类的话。路远则用最剪短的语句把家里这几年的变化说了一下,看着两个孩子又问了几句,海棠说这两个是大点的,家里还有个小的。

站台上的列车员已经在催促旅客们上车了,路远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大概有七八十块钱吧!

出门的时候穗子为了安全在他里边的秋裤上缝了一个口袋,四千块钱国库券和几百块钱路上用的钱都装在那个口袋里。时间仓促路远也没办法拿更多的钱出来,只能把装在外边口袋里留着车上买吃的零用钱全掏了出来。

他没等着海棠拒绝直接把钱塞到她的篮子里,然后说道:“姐我这次去庆海大概一周的时间肯定回来,无论如何你一周后一定要来站台上等我,时间可能会差上个一两天,你一定要每天都来。把孩子全都带上,回家不要说见到过我,让孩子也别说。”

海棠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点头。

重新坐上火车的路远闭上眼睛,不再去理会车厢里的喧哗。他的脑海中一幅幅画面闪过,有他少年时和他爹路秋山初次远行时的懵懂无知。也有他和强子在大山里无畏地奔跑追着兔子,他们那时候肯定没想到也有可能遇上狼的。还有他默默地跟在顾小佳身后坐在拉林河畔的青石上,还有初到滨江和荷花无疾而终的爱情……

他其实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不易,想到了他所能认识的熟悉的身边的亲人和朋友都经历着怎样的人生。

他爹路秋山三十多岁闯关东,那必然是因为老家的日子实在熬煎不下去了。他娘王翠莲带着女儿晓敏改嫁,不应该是招赘了秋山进了她的家门。德福爷,多好的一个人啊!却要给人拉帮套。顾小佳呢,人家本来在城里生活的好好的,上山下乡来到棒子沟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路远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可他知道这个喧闹的车厢不是他感情宣泄的场所,他不能做个异类。

他闭着眼睛把头转向了窗外,装作阳光刺眼的样子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快要流出的泪。

他想不明白,怎么每个人的命都是那么苦呢!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什么恶人,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可命运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让他们忍受生活苦难的折磨,仿佛活着的一世就是为了某些莫须有的前世赎罪一样。

穗子多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落到了那样一个家庭,长大对她而言是多么痛苦而漫长的经历。这个过程几乎没有一天能够体验到生命带来的乐趣,而只能祈祷每天的朝阳都要晚一点升起。黑暗虽然让人获取新生,但它至少可以延缓生命的负累。

海棠那么善良的一个姑娘,命运凭什么就安排她经历如此冷酷的折磨?这样的命运能证明什么呢?这真的如书里所写到的那样“生命若灿烂,便需经历常人不曾忍受过的磨难吗?”路远知道不是的,他,穗子和海棠都是普通人,他们永远都成为不了什么大英雄。他们没有任何值得被历史铭记的事迹和光辉形象,他们只是淹没在尘埃里的千千万万的人当中的一个或几个。他们从来没想过大富大贵,有着灿如星辰般辉煌一生。他们只想平安平淡平凡地走过这一生。他们甚至都不曾想过什么相濡以沫,和自己爱的人一起过一生。他们最大的期盼也不过是和一个即便自己不喜欢,算不上什么良人但那也不是什么坏人。只要有那样的一个人相伴着过一生就够了,这样的要求算不上高吧!

离开了偶然相遇了马海棠的火车小站,路远的情绪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纠结徘徊中。很多人很多事越想越是混沌,越想就越想不明白。

在这样的一种稍微有些沮丧的情绪中路远抵达了庆海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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