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重逢

听到声音的刹那,初一非但不感激,反而浑身汗毛倒立,这些年的时光自眼前飞快回转,顷刻间仿佛又置身于鑫鑫峡的城墙上,寒风猎猎,危机四伏。

心脏疯狂不受控制地跳动,手指莫名颤抖,整个人如芒刺背。她稳了稳心神,屏住呼吸慢慢抬头——

面前的陌生男子双眉入鬓,凤眼狭长,薄唇微微上扬,露出的牙齿洁白整齐。

看清了他的长相,初一如释重负,感觉重新获得了赖以生存的空气。想来是自己紧张过了头。这个眉目周正,气质儒雅的年轻郎君,绝无可能是当年诡计多端的吐如纥军师明煊。

“多谢。”

既然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便没什么好怕的。初一卸下防备,大大方方地准备接过手帕。

不料,手伸到一半便被拦住了,有人从旁边托住了她的胳膊,随意的腔调熟悉到深入骨髓:“干了的血是擦不净的,就不能直接去洗手么?”

周遭被清冽馥郁的气息笼罩,初一心头掀起惊涛骇浪,思绪如同被巨大的冲击拍碎了似的一片空白。

她木然看着凭空出现在身边的人,任凭视线横冲直闯地跌进他明亮的眼睛里:

“玄、玄澈?”

玄澈松开初一的胳膊,揶揄道:“怎么,许久不见话都说不利索了?”

“还不是郎君您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初一怔怔地接话。

那个好心递来手帕的年轻男子冷不丁开口,直呼玄澈的名字:“玄澈,你们认识?”

玄澈好像才注意到他,表情惊讶:“旭王殿下?”

然后示意一头雾水的初一,言语间熟稔的仿佛在教自家小孩叫人:“初一,快同旭王殿下问好。”

没想到这青年竟然是个王爷!初一不由感叹,出入庆春楼的客人果然个个都不容小觑!

她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民女林初一见过旭王殿下。”

旭王荣祈是高宗的第三个儿子,因生母身份卑微,他也资质平平,所以不讨高宗喜欢。但是福祸相依,正因为做皇子的时候没什么存在感,反而在皇位之争中活了下来。待二皇子的叛乱平息,太子重登大宝就封了他做旭王,用来昭告世人当今圣上宽宏大度,恩怨分明。

旭王笑着颔首算是回礼,叹道:“今天还真是巧了,居然在这儿碰见这么多熟人。”

玄澈问:“殿下还遇见谁了?”

旭王看看初一,又看看玄澈,没有直接回答:“刚才有幸得见林郎中仗义执言,仁心仁术,实在令人敬佩。”

初一连连谦虚道:“王爷谬赞。救死扶伤乃是我们医者分内的事情,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玄澈插话:“郎中?你这么快就出师了?药方背全了么?医典记熟了么?”

好吧,时间有时候也会粉饰记忆。初一疑惑,才三年而已自己怎么就把他刻薄促狭,盛气凌人的一面忘得一干二净?

“你都能当将军,我怎么就不能当郎中?”她不服气地嘀咕道。

旭王许久没有看到玄澈斗嘴的模样,一时觉得有趣,顺带对初一也多了些许好奇:“我深居简出惯了,竟不知道长安竟然有林郎中这样的医术高超,能言善辩的女子。玄澈,你们是如何认得的?”

“说来话长,我们认识归认识,不过已经好久没见了。”玄澈说了等于没说,“对了,今日和我一起的还有柳翊卫他们,我让他们来给您问安。”

旭王拒绝道:“不用特意叫他们来,我区区闲人一个,摆这么大架子作甚。倒是你,可要随我去见见昭云?她在宫中待得无趣,求了皇兄让我带她出宫来玩,现在正在包厢里。”

不知为何,听到昭云公主的名字,初一直觉自己肯定见到过,估计就是刚刚引得庆春楼全员出动的红裙贵女。毕竟像她那般仪态万方,见之忘俗的年轻女子莫说在长安,就是放眼整个大棠都属实不多见。

与她好奇的心情不同,玄澈则唯恐避之不及,立刻收起玩笑的神色,推辞道:“公主殿下微服私访,不得允许怎敢贸然叨扰。”

旭王不强求,哈哈一笑了事:“你说得也对。我这个妹妹毕竟身份特殊,我不能随意替她做主。若有下次,让昭云自己召见你罢。今天说巧也不巧,不能同你们多聚一会儿,改天得空了咱们再好好聚一聚。”

即便是客套话,他说也显得格外真诚,“玄澈,林郎中,我先走一步。你们旧友重逢,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目送旭王上楼之后,玄澈叫小二打了盆温水,盯着初一认认真真洗掉沾在手上的每一片血迹。

初一洗干净手,想起自己没带帕子,正打算随便甩甩手凑合了事,玄澈已经先她一步,将绣着素雅兰花的手巾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郎、郎君……”初一又开始结巴。

玄澈擦净了她的一只手,然后换另一只手:“帕子是庆春楼备的。”

初一稍微用劲儿,抽出手,胡乱在衣摆上蹭干,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己来就好,自己来就好……”

玄澈嘴角微弯,把手巾随意丢进盆中,说:“那行,走吧。”

“啊?走去哪?”初一莫名其妙地问他。

玄澈不由分说拉着她朝外走去:“这里人多,找个清静的地方。”

他口中清静的地方只是换了一家酒楼,偌大的二层包厢,没有一个旁人。

玄澈阔绰地一挥袖子:“想吃什么,随便点。”

初一也不客气,叫来小二点了一堆招牌菜。

她问玄澈:“郎君,我点的差不多了,您看还要添些什么?”

玄澈摇头,“我随便。”

刚刚人多还不觉得,现在只剩他们两个,气氛明显变扭起来。太阳西斜,从敞开的窗子望出去,落日熔金,霞光漫天。初一望着天空,渐渐有些出神。

天空越宽广,芸芸众生越显得渺小。兜兜转转,他们居然还能再次聚在同一片余晖之下,命运实在太过神奇。

“你什么时候来长安的?”玄澈率先打破沉默。

初一回神,转头答道:“快一个月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师父和师兄也来了,师父说以后鑫鑫堂就要在长安扎根了。”

玄澈又问:“是么,那你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在平康坊,再过几天鑫鑫堂就能开业了。”

初一庆幸还有不痛不痒的话可以聊,不用再度陷入尴尬的沉默中,“多亏了菀芝照应,来长安的路上,还有初到长安的时候我们仰仗成永镖局省去了不少麻烦。”

玄澈轻笑一声,但心情却不见得好:“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来找我?”

“啊?”初一被问得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见了菀芝,知道我在长安,也知道我做了将军,那为何不来找我?”

玄澈逐渐从重逢的兴奋惊喜中冷静下来,心情变得微妙,说不出的烦躁,说不出的失落。如果不是今天碰巧遇见,她大概是不会主动来找自己。

他思及此,不仅仅是失落,简直有些后怕,差一点,就见不到她了。长安城人海茫茫,又有几分把握遇见一个生活轨迹截然不同的人呢?

“这阵子在忙医馆开业的事情,所以没来得及。”初一违心地说道。

其实她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回答,我要怎么找你呢?为了什么找你呢?以何种身份找你呢?不过统统没有说出口罢了。

三年后的不期而遇,明明两个人都落落大方,相处起来也几乎和从前一样,可总感觉隔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昔日意气风发的纨绔少年和懵懵懂懂的小小医女,眼下彼此相对却只能各怀心事,欲言又止。

略去那些怅然的情绪,玄澈因为她的话由阴转晴,“你当真有来找我的打算?如果不是今天遇见,你真的会来找我么?”

莫名执拗的样子和三年前的郎君慢慢重合。翀宇将军也好,纨绔公子也罢,有些感觉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经过时间的濯洗,更加清晰和真切。

记忆里的那个玄澈还在。

初一忍不住笑了,煞有介事地点头:“那是自然。不信你去问菀芝。长安城我就认识你们两个,一个镖局的少当家夫人,一个翀宇将军,我巴结还来不及呢。”

这种奉承的语气玄澈也很熟悉。他眼睛微眯,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帘,神情难辨。比起在庆春楼的谈笑自如,轻快肆意,此时则露出初一从未见过的沉潜:

“算了,即使你不找我也没什么。我不是也没回鑫鑫峡找你么。咱们扯平了。”

初一还在客气:“鑫鑫峡路途遥远不说,郎君您哪能像以前说走就走。”

“不是的。”玄澈打断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才道:“圣上登基后,我本想着回一趟鑫鑫峡。可是根本走不开。”

“郎君……”初一语塞。原来当她黯然伤神的时候,有人也是同样的低落。

玄澈又灌了口酒,自嘲道:“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没去。你要是不信……”

“我相信。”初一轻声说道。

这回轮到玄澈愣住。

初一说完就有些懊恼,又有些认命。

她幡然察觉心中的那些结虽然是自己系的,但是能替她解开的人好像又只有玄澈。当年的告别那么猝不及防,那么令人难过,好不容易做好再也不见的准备,偏偏他如今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自己又鬼使神差地想要靠近。

算了,就这样吧。懒得再揣测,懒得再分辨,既是相信他,也是相信自己。

无需再说些什么,初一和玄澈心照不宣地不再纠结过去的三年,看着对方颇有默契地齐齐笑出声。

方才强烈的别扭劲突然消散一空,初一伸出手,仿佛在感受那堵透明的墙,但触碰到的只有空气,再往前一点,便是郎君俊秀如昔的脸庞。

玄澈也伸出手。不过他略微错开,直直探向初一的肩膀。

初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玄澈很快退回去,指尖赫然擒着一片花瓣,原来她的肩膀上竟然一直沾着一片桃花。

“啊,估计是刚才接生的时候蹭上的。”初一想起起老板娘鬓边的桃花,恍然大悟。

玄澈把桃花花瓣放在初一手上,又开始明目张胆地逗她:“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以前怂得和鸵鸟似的,如今竟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初来乍到,你就不怕得罪了庆春楼掌柜?”

他全程目睹了初一和掌柜的争执。

最初只是觉得外面的响动太过聒噪,便打发柳慕出去查看好让耳朵清净清净。谁料没过多久,连楼下也被殃及,喧闹中,有人言辞凿凿地叱责掌柜,声音带着姑娘家的轻和软,但是沉着镇定,有理有据,那般咄咄逼人的掌柜都能应对自如。

他听见后即刻变了脸色,在同伴惊诧的目光中冲了出去。待看清声音的主人,瞳孔骤然缩紧,那个梨涡浅浅,细伶伶如溪边青竹的少女,好像一根银针悬在眼睛前面。

然后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心中那颗沉寂已久的种子瞬间冲破土壤,疯狂生长。

玄澈现在回想起来,幸亏掌柜多拦了一道,引发了许多动静。看来以后得多多光顾庆春楼的生意。

初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就是因为初来乍到,想着没什么人认识才敢和掌柜吵架。因为就算得罪了他,他也不知道我是谁。要是在鑫鑫峡,估计我就不敢了,怕直接找到鑫鑫堂去。”

玄澈忍俊不禁。果然,她也没变,还是那个惯会虚张声势,只敢用一半勇气的林初一!

吃过饭,玄澈执意要送初一回家,顺便认下她现在的住址。临别的时候,他极力克制自己,只是摸了摸初一的头,看她进门才转身离开。

送完初一回家,玄澈才想起还有一群狐朋狗友被扔在庆春楼。按照他的个性,其实压根懒得理会,但今天不同,总想找人再去喝个痛快。于是命车夫重新回庆春楼。柳慕一行人居然还在,他们叫来丹凤阁的歌女舞姬,人人左拥右抱不亦乐乎。

醉眼朦胧的柳三郎勉强认得出人,他拥着美人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呦,这不翀宇将军嘛。将军大人您上哪儿去了,怎么才来?”

玄澈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当即决定另寻喝酒的地方。

“唉,玄澈你别急着走啊!”柳三郎满口酒气地追着他不放。

他越是这么说,玄澈脚下的步子迈得越快。

两人你追我赶的走到门口,被等候多时的小饭馆老板拦住。他对玄澈说:“郎君,请问您识今日在这里接生的女郎中么?”

玄澈驻足,侧目道:“你有何事?”

小饭馆老板捧上一个包裹,说:“那就好,她把包袱落下了,我寻思着还给她,可一转眼人就不见了。我儿子看见她被您拉走,想来您和她是认识的。不知可否帮忙把这个包袱交还于她?”

玄澈接过包裹,“好啊,我帮你转交。”

“那女郎中是我们沈家的救命恩人。我夫人遇上产难,多亏了郎中的医术和她包裹中的草药。您可知道郎中家在何处,改日我夫人情况好转,我们定当登门致谢。”

夸的是初一,玄澈也觉得与有荣焉,他难得和颜悦色地说:“不用了。初一救你夫人不易,你把妻儿照顾好便是对她最大的感谢。

饭馆老板说道:“我肯定会照顾好妻儿。可郎中的恩情我们也一定要报答。她跟着夫君初来长安,拖家带口又能容易到哪里去呢?那些个药草不便宜,我们不能白拿人家的。”

玄澈抓到了重点:“夫君?”他一把拉住饭馆老板,目光犀利:“你怎么知道她有夫君?”

老实巴交的老板吓得结结巴巴:“是、是郎中她自己说的。她、她说正因为成过亲、生过孩子,所以才有把握给我娘子接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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