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接生

医馆开业在即,需要筹备的事情举不胜数。

一大早初一就被师父派出来跑腿。她依照救必应那张洋洋洒洒的单子,东市买连翘,西市买朴硝,好不容易把东西置办齐,时间已经接近晌午。

初一饿得前心贴后背,寻着街边飘来的阵阵香味走到一个小饭馆前。

与其说是饭馆,倒不如说是一个临时的小摊更为恰当,靠着沿街宅子的外墙,建起一个三面漏风的棚子,桌椅直接摆在大街上,着实简陋得很。

煮饭的大灶正对路口,横梁上挂着肌红肉肥的生猪,箩筐里露出碧油油的菜叶,热气腾腾的白雾弥漫上来,显得烟火气十足。

店中老板娘身怀六甲,依然手脚麻利地忙前忙后,把小小的铺子搭理得井井有条。恰逢她和初一对上眼,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小娘子进来坐,想要吃点啥?咱们家有汤饼,蒸饼,还有鲜肉馄饨,吃过的客人都赞不绝口!”

招架不住殷切的老板娘,更抵不住饥肠辘辘,初一毫不犹豫进店点了一碗馄饨。

挑了沿街的位置坐下,她习惯性地抹了抹桌面,没有想象中油腻腻的浮灰,简直是意外之喜,不由对这其貌不扬的小饭馆平添了几分好感。

等待的间隙,初一无聊地环顾四周,对面一座雕梁画栋,好不气派的二层楼阁映入眼帘,正中央的牌匾上笔走龙蛇地写着“庆春楼”三个大字。

初一好奇,开口问老板娘:“那是什么地方?”

“小娘子原来不是长安人士啊,难怪不认得。”老板娘十分健谈,也乐得和客人聊天:“庆春楼可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据说厨子的手艺都是从宫中学来的,好些个菜品旁人听都没有听过。不少人专程从外地赶来,就为了吃上一回它家的酒席!”

初一不解,视线从庆春楼收回来,“既然庆春楼名气这么大,你们堂而皇之地开在它家旁边,生意好做么?”

“嗨。”这个问题老板娘不知道被问过多少遍,答案早已信手拈来:“庆春楼接待的都是达官显贵,一顿饭足足抵得上普通百姓好几个月的花销。我们小本买卖肯定没得比,无非凭的是味美价廉,赚个辛苦钱罢了。”

“不过,”她转身看了看在灶前忙碌的厨子,一脸骄傲:“我家夫君做的蟹黄毕罗,味道绝对不输庆春楼。小娘子可千万不要错过,不如来一份尝尝?”

那厨子兼小饭馆老板听见自己被提起,冲着她们露出憨厚的笑容。

正说着话,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背着一篓郁郁葱葱的花草风风火火跑进店,气喘吁吁地喊:“阿爷,阿娘,山儿回来啦。”

老板娘赶紧帮小男孩卸下背篓,替他擦了擦额边的汗水,嗔怪道:“满头大汗的又跑去哪里玩了?”

名叫山儿的小男孩迫不及待地从背篓里拿出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笑眯眯地递给老板娘,“先生才教过,初桃胜百花,我正好路过一片桃花林,所以摘了些回来送给阿娘。阿娘可以戴在鬓边,一定好看!”

老板娘接过桃花枝,竟有些不好意思,“你这孩子,光说些淘气话!”

初一见这对母子有说有笑,不禁幻想倘若自己找到了亲生爷娘,不知能否像他们一家人似的其乐融融。

此时此刻,对面宾客盈门,人满为患,如果按照老板娘的说法,去它那里的客人非富即贵,那么今天的庆春楼定是豪门显宦云集。

“掌柜的,今天不年不节的怎么多女客人啊?”跑堂的店小二忙得脚不点地,好不容易等着上菜的空档大汗淋漓地问掌柜。

庆春楼掌柜红光满面,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柳翊卫和翀宇将军在楼上坐着就跟活招牌似的,全长安的大姑娘小媳妇差不多都被吸引来了。你们干活的时候招子放亮一点,手脚利索一些,务必把这些贵客给我伺候好喽!”

“掌柜的,包厢都满了。还剩最后一间开还是不开?”又一个伙计跑来请示。

“那间早被定出去了,不能开。”

伙计跑出又跑进,回来汇报:“客人要出双倍的价钱。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先到先得,不如让给他们算了。”

惯常唯利是图的掌柜一反常态,想也不想拒绝道:“就是出双倍的金子也不行,就说包厢都满了。”

伙计疑惑,“那间包厢到底是谁定的呀?”

“哪那多废话,反正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贵人。”掌柜不耐烦地挥手,“别杵在这儿啦,该干嘛干嘛去!”

打发走了一个,掌柜的又转头看向另外一个小二:“你也别闲着。我瞅着对面沈家铺子的桌椅都快摆到庆春楼门口了,你带上几个人让他们赶紧收回去,免得一会污了贵人的眼睛!”

人确实经不起念叨,掌柜这厢才说贵人要来,那边就有装饰奢华的马车不疾不徐地出现在街角。待马车在庆春楼门前停稳,一只白嫩的手掀开厢帘,从里面出来个衣衫考究,面如银盘的年轻女子。

她甫一露面,恭候多时的掌柜连忙小跑着前去迎接。不用吩咐,随行的小厮稳稳当当跪在车前,动也不动地充当下马石。

一切准备就绪,年轻女子再次掀起厢帘,轻声细语地朝内禀道:“殿下,庆春楼到了。”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人扶出车厢。先是一只镶着珠玉的精巧绣鞋踏在小厮背上,随即织金的石榴红襦裙落下,掩住雪白的一线软袜,接着探出堆鸦似的云鬓,钗环琳琅,至此,一张杏眼桃腮,肤若凝脂的芙蓉面庞终于展现在众人眼前。

初一本就观望着对面的来往宾客打发时间,自然也目睹了那名华服女子的大排场。她暗暗感叹,像她一样高贵美貌的女郎,估计连烦恼都比一般人要来的少罢。

“小娘子,您的馄饨好啦,快趁热吃。”老板娘端上热气腾腾的馄饨,鬓角别着朵桃花。

初一瞧见,会心一笑。

她刚准备开吃,就有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小饭馆。

“姓沈的,你们把桌子摆在这儿影响我们生意,快点收拾起来!”庆春楼的店小二带着人,趾高气扬地叉腰站在老板娘面前。

老板娘据理力争:“路又不是庆春楼修的,再说我们在这里做生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桌椅向来摆在路上。何来影响你们生意一说?”

小二拔高嗓门,不依不饶:“以前那是我们掌柜宅心仁厚不愿计较,你们还得寸进尺了!今日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老板娘长年在市井做生意,哪里会被小二的几句话唬住,她泼辣劲儿一上来,气势倒不输人:“你们庆春楼莫要仗着店大就欺负人,我们不让又如何!□□,朗朗乾坤,你们还要明目张胆地欺负人么?”

眼看□□味越来越浓,一直围着大灶的小饭馆老板跑出来,横在两拨人中间,左右为难地劝道:“诸位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嘛。”

庆春楼的包厢内,一众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正在推杯换盏。

为首的柳慕仰头把酒水饮尽。他放下酒杯,意犹未尽的说:“好酒,好菜,若是再来个美人相伴,就更好了!”

何衍在旁搭腔:“眼下庆春楼内的女子就有不少,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你若有心,定能找到一个愿意陪伴左右的。”

柳慕撇嘴,“可惜这些个小娘子都是冲着玄澈来的,跟我有何干系。咱们不过是沾了翀宇将军的光,得了些人家爱屋及乌的青眼而已。”

玄澈无所事事地转着酒杯,闻言懒懒散散地开口:“你们爱找谁找谁,扯我作甚。”

“怎么能跟你没关系呢。”柳慕反驳道,“我自打十四岁起就没吃过这么素的酒!连个唱曲儿的小娘子都没有!”

“谁不是呢。”何衍插话:“玄澈啊,听兄弟一句劝,下次咱们约在丹凤阁吧,那里的歌女模样周正,小曲儿也好听,保准比庆春楼有意思得多。”

柳慕再同意不过,点头如捣蒜:“也别下次了。咱们一会吃完饭就去吧。我阿爷最近看我看得紧,若不是说了有玄澈同行,他老人家断然不会放我出门。”

这帮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口沫横飞,玄澈懒得理会。他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满酒,在昔日故友的吵吵闹闹中一饮而尽。

忽然,临街的窗外传出一阵疑似打斗的响动,有人又急又怒地大喊:“阿玉!”

众人一愣,玄澈率先反应过来,撑头看向柳慕,“柳翊卫,守卫京师可是你的职责所在,不去看看?”

大喊的人是小饭馆的憨厚老板。不久前还生龙活虎的老板娘阿玉正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地上。

方才庆春楼的小二过来让他们收走放在街上的桌椅板凳,老板娘不从,双方一言不合起了争执。混乱中庆春楼的店小二不光掀翻了桌子,还失手把有孕在身的老板娘推倒在地。

老板娘当即便起不了身,神情痛苦地捂住肚子。

店小二反应过来闯了大祸,扭头就跑。留下小饭馆老板眼睛赤红,手足无措地抱着老板娘。

“让我来看看。”不同于他的慌乱,初一格外镇静地蹲下,伸手搭上老板娘的脉搏。

“你?”老板的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我是郎中。”指下的脉象汩汩跳动,急如切绳转珠,初一心中有数,抬头对老板说:“你夫人要生了。”

“可、可我怀胎连八个月都不到。”老板娘强忍疼痛,攀上初一的手臂:“小娘子,哦,不,小郎中,求求你千万要保住我腹中的孩子啊。”

初一谨慎地回她:“性命攸关,我一定会尽心尽力。你存些力气,不要多想。”

人群渐渐聚拢,各种声音嘈杂不堪。

“年纪轻轻的,怎么看也不像个郎中啊。”不知谁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嘴。

“造孽啊,怎么在街上就要生了。

“晦气晦气,出门没看黄历!”

“人命关天,小娘子你可不要托大!”

“妇人生子没有不凶险的,我看还是请个有经验的稳婆来稳妥些,怎么放心交给这么个年轻女子!”

老板如梦初醒,急吼吼地嘱咐已经吓得说不出话的儿子“山儿,快去请稳婆来!”

同时他把妻子箍得更紧,紧张地盯着初一的一举一动。

初一全当没有听见,也不给老板质疑的机会:“不能让你夫人躺在大街上,妇人生产,不可见风,咱们先把她抱回屋子里。”

她从容冷静的模样多少打消了些老板的疑虑,但新的难题又随之而来。老板六神无主地说道:“可、可是我们的铺子挡不了风,现在赶回家也来不及了。”

初一略微一愣,转身走向庆春楼,没有丝毫犹豫:“跟我来。”

“诶!诶!诶!干嘛呢!”得知变故的掌柜堵在门口,呵斥道:“这是你们进来的地方么!出去出去!”

“掌柜的,我娘子就要生了,求求您行行好借我们个不漏风的地方就好。求求您了。”小饭馆老板苦苦哀求道。

掌柜不管不顾地把他们往外赶:“笑话,我这里是酒楼又不是医馆,走走走!”

推推搡搡下,小饭馆老板不堪重负,险些连带着怀里的人一起跌倒在地。

初一救人心切,上前拦下掌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怎么忍心把我们拒之门外!再说了,明明是庆春楼的伙计惹出的事端,还没找他们算账呢,你不想着待罪补过,竟然还要错上加错,良心不会不安么!”

“你算个什么东西!”掌柜翻了个白眼,“妇人见红不祥,容易遭脏东西,倘若冲撞了我们的客人,你们担得起责么?!”

“见死不救的罪过,你担得起么?”初一反唇相讥,“还有妇人见红不祥是哪来的鬼话,没有她们,满大街的人难道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令尊当年生产,莫不是扔了孩子,把脏东西养大了?”

“你!”掌柜气急败坏,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公然动手,憋屈得面色铁青。

“何人在此喧哗?”刚才那兴师动众的贵女的贴身侍女突然出现在二楼,居高临下地问道。

掌柜变脸如翻书,立即换上谄媚的笑容:“实在抱歉,打扰贵人清净。有人闹事,小的这就把他们赶出去。”

“我们才没有闹事呢。”初一扬声道:“这位娘子即将临盆,急需寻一个合适生产的地方。掌柜颠倒黑白,自私自利!”

侍女扫了一眼掌柜,“她说的可是实话?”

“小娘子说的没错,我可以作证。掌柜不肯借地方,要赶他们出去!”一楼早已被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一个年轻女子大着胆子说道。

“对,没错。”

“倘若真是庆春楼伙计惹祸在先,掌柜这么做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借个地方本就是举手之劳而已,何苦为难人家。”

“以后别来庆春楼了,这儿人心不善,东西也下不去口了。”

越来越多的人帮着初一说话,掌柜生怕得罪客人,更怕楼上的贵人听到动静,只得不情不愿地认错:“是我错了还不行么。你们随我们来。”

他带着初一和小饭馆的老板夫妇来到酒楼后厨旁边的一个杂物间。

初一安顿好痛苦低.的吟老板娘,嘱咐老板:“我需要一锅热水,干净的剪刀。我的包裹里还有好些草药,你也一并拿来,一会肯定用得上。”

老板听见了,却还站在原地。

“你发什么呆呀?”初一催促道。

老板迟疑:“我已经让山儿去请稳婆了,不然咱们再等等?”

初一不可思议之余,心中还隐隐夹杂着些郁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信我?我说了我是郎中,可以帮你娘子接生。”

老板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没有没有,小娘子刚才已经帮了我们大忙,我和阿玉感激不尽。但是阿玉这是早产,稳婆总归经验多些。”

“诶呦,诶呦。”老板娘痛得五官扭曲,“夫君,你、你就让她帮我接生吧。我相信她!”

“我怕小娘子没有稳婆见得多。你生山儿就颇为凶险,这一胎……”

老板振振有词,初一气不打一处来,行医有时候就是越老越吃香,她顶着一张年轻的脸蛋,任是说破嘴皮,也很少有人真正相信她的医术。

初一情急,随口胡诌道:“你可不要小看我,谁说我没经验。我生过孩子,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老板长大了嘴巴:“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初一灵机一动,指着自己的发髻说:“若是未婚怎么梳这种头发。你要再不快点,你娘子恐怕就真的有危险了!”

木讷固执的老板总算被说服,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准备东西。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杂物间里传出小猫似的的啼哭。

确定母子平安之后,初一把红通通的婴儿交给随后赶来的稳婆,筋疲力尽地先一步离开了杂物间。

救必应碍于男子身份,很少涉及妇人生产,自然也没法提点初一太多,所以她接生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无论刚才如何镇定自若,信誓旦旦,其实一颗心始终是悬着的。

好在一切顺利。

初一深深呼吸,按了按因为紧张而涨痛的太阳穴。走到庆春楼前堂,客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几个店小二正在清扫。

掌柜领教过她的伶牙俐齿,加上有人后来特意关照,属实得罪不起。他厚着脸皮套近乎:“小娘子辛苦,刚才听到婴孩的哭声,想来一切顺利?”

初一累的不想说话,强打精神应付道:“嗯,母子平安。”

“平安就好。刚刚多有得罪,小娘子莫要往心里去。来人,快上壶好茶,就当给您赔不是。”

初一摆摆手,示意无事。她心想,自己往不往心里去又有何要紧。反正真正找他庆春楼算账的另有他人。

小二端来茶水点心。初一渴得厉害,方要取茶杯倒茶,瞥见手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不由簇起眉头。

正当她搓着凝结在手上的血迹之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洁白的手帕,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若不嫌弃,可以用在下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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