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我后悔了(捉虫)

长安的鑫鑫堂终于开业,不过没名没姓,生意甚是冷淡。

一大早,远远能看见医馆的地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玄澈坐在车里,身侧放着初一落在庆春楼的包裹。

他还在想前些天夜里的事,那个小饭馆老板告诉他,初一已经嫁人生子,此次是跟着夫君搬到长安谋生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当然觉得是一派无稽之谈,小饭馆老板和初一仅仅有过一面之交,又怎么会知晓她的事情。

但是小饭店老板信誓旦旦,说这些都是初一自己亲口讲的,她不仅接生有经验,就连生孩子也有经验。

“玄澈?玄澈!”那时还是柳慕看出了不对劲,大力摇晃他道:“你怎么了?”

玄澈回神,松开老板的胳膊,扭头朝楼上去了:“没怎么,走,喝酒去。”

“郎君,这包裹您可一定要归还给郎中啊!”小饭馆老板坚持不懈地在背后叮嘱道。

玄澈脚下一滞,留下一个笔直的背影:“好。”

那天喝了很多酒,直到柳慕一行人统统醉倒,他却依然清醒,眼角渗着淡淡的红,瞳仁好似揉进了细碎的星光。

自玄家出事起,玄澈就很少回忆从前的事情。他想起仓皇离开鑫鑫峡的那天,自己不顾劝阻见了初一最后一面,拿走了打算送给她的画。那些尚未说破的情愫,就权当没有发生过罢。

初一肯定会难过一阵子,但也好过一直伤心。她值得,也一定会拥有平安喜乐的生活。

而他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段意外。分享过的故事,掉过的眼泪,和刹那拨动的心弦,总会褪色,总会过去。倘若真像小饭馆老板所说,初一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其实是件好事。

道理显而易见,只不过心中仍旧堵得慌,还有些不甘心。如果在圣上登基,国公府沉冤昭雪之后,能坚定地去一趟鑫鑫峡,有没有可能是另外一个故事?

玄澈习惯性地按住手腕,那里空落落的,可以直接触到凹凸不平的皮肤。也许不久前断掉的红绳冥冥之中已经暗示过,只能此为止了。

他把酒壶高高举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细细的酒水悬成银白的一线落入杯中。

可惜,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郎君,您来都来了,为何一直在马车里坐着?”张弓实在不明白郎君为什么迟迟不肯离开马车。他伸长脖子遥望着门可罗雀的鑫鑫堂,好奇地问道。

不等玄澈回答,他又咋咋呼呼起来:“您瞧,那个人是不是初一?”

玄澈顺着张弓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初一。她穿着铜绿的襦裙,怀中抱着一个肉嘟嘟的幼儿。幼儿瘪着嘴要哭不哭,慌得她来回踱步地哄着。

上一回见面,玄澈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初一的脸上。这回从头到脚都看得真切,才发现她的头发竟然和已婚妇人一样全部挽了上去。

小饭馆老板说的没错,她不光成了亲,连孩子都有了。一切尘埃落定,所有的侥幸都化成了泡影。

玄澈满以为今天可以淡定地走进鑫鑫堂。不料,竟然被区区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幼儿扰得心烦意乱。

他将视线移开,暗暗嫌弃,那么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崽子,小鼻子小眼,可见孩子的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弓,”玄澈清了清嗓子,把包裹扔出马车,“把包裹还给他们罢,我突然不想去了。”

怀中的幼儿半天吃不到东西,开始扯着嗓子大哭。初一满头大汗地跑回屋内搬救兵:“师父!师兄!他一直哭怎么办啊?”

“嘘!”端午说:“师父正在里面看诊,别打扰他。”

“我当然可以不发出声音,你倒是同他商量商量。”初一把小孩重重放进端午的怀里。

“咳、咳!”诊室里传出病人压抑的咳嗽声。

初一往里瞅了一眼,低声问道:“又是风寒?”

端午边哄小孩边点了点头。

初一嘀咕道:“奇怪,最近天气明明已经缓和了不少,为何患风寒的人反而多了起来?”

端午耐心解答:“大概是因为乍暖还寒,皮毛之间卒然受邪,肺气失宜所致。”

初一还想多问几句,可是那小孩在端午的怀中依旧哭闹个不停,令人无暇顾及其他。

“师兄,他是不是饿了?”她四处翻箱倒柜:“不知道喂些米汤行不行?”

救必应看完诊,正好送走病人就听见初一张罗着准备米汤,赶紧拦下她,“他哭你就让他哭嘛,等哭累了自然就不哭了。”

“这、这不太好吧?”初一拿不定注意,迟疑地看向端午。

“不然呢?晃晕了让他睡觉?”救必应没好气地说:“你们两个天天尽给我找事儿。还没怎么进账呢,就一个丢了药材,一个替人白看孩子!”

初一理亏,低声下气地辩解:“我那天事发突然,赶着给人接生,不小心把包裹落下了。改明我再去一趟,应该还在那里。”

“哦,对。”她这么一说,救必应更加来气:“不光是丢了包裹,还白给人药材,白给人接生!”

端午替初一帮腔:“师父,师妹也是好心,反正包裹没丢就好。您别生气了。”

救必应扭脸,换人数落:“还有你!咱们是医馆,不是育婴堂。无缘无故替人看什么孩子!”

“也不算是平白无故。隔壁木匠不是也帮咱们修了大门么,人家鳏夫幼子不容易,临时接了活让我照看一下,若是拒绝了多不合适。”端午解释道。

“行行行,我反正是说不过你们两个。”救必应忿忿然地叉腰:“要行善积德当好人也可以,但送出去的药材钱,初一你就拿自己的月钱补吧。”

初一欲哭无泪:“师父,我一个月就那么点月钱您都不放过!”

端午自告奋勇:“药材的钱我来补。您就别罚初一了。”

救必应如同吃了火.药.似的,看谁都不顺眼:“那敢情好。不光是药材钱,还有小孩的口粮,也一并从你月钱里扣!”

“师父!”初一抗议道:“这小孩儿牙都没长齐,能吃多少?连这个您也要计较?!”

师徒吵吵闹闹之时,张弓探头朝里张望:“额,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现在能进来么?”

“张弓?”见到老熟人,初一惊讶不已:“你怎么来了?”

张弓把包裹递给她,不露痕迹地扫了一眼端午怀里的孩子,“你把包裹落在庆春楼了,掌柜让我还给你。”

初一喜出望外,对救必应说:“师父,您看,我就说包裹没有丢吧。”然后招呼张弓:“不好意思还让你专门跑一趟,快进来喝口茶休息休息。”

救必应见到他初一还要诧异,“这不是张弓嘛,好久不见啊。初一的包裹怎么在你那里?”

张弓乐呵呵地一点也不生分,说:“这不巧了嘛,碰巧上次初一给人接生的时候,我家郎君也在庆春楼。许久不见,诸位可好?”

救必应和端午不知道初一已经见过玄澈,当着张弓的面也不好问她,唯有客客气气地寒暄,夸夸一路上听来的翀宇卫的事迹,表达一番对玄澈力挽狂澜的敬佩之情,再关心关心张弓眉骨上的伤疤。

“我来还有一件事情,”张弓倒出钱袋里的银子,说:“这是初一接生的那户人家送来的酬金,眼下实在走不开托我一并送来。”

“哪里需要这么多啊。”初一愣住,那对经营小饭馆的夫妻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的模样:“他们是不是弄错了?”

“别听她的,”救必应赶忙打断她,眉开眼笑地把散落的银两悉数收进袖子,说:“出诊加药材,这些不多不少刚刚好!”

随后又吩咐初一:“别愣着了,人大老远为了你的包裹跑一趟,快去泡壶七宝茶来。”

张弓推辞道:“不必客气,我马上就走,不用泡茶了。”

归还了包裹,他马不停蹄地回去复命,“郎君,包裹已经还给初一了。”

玄澈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地处理着手中的公务:“知道了,下去吧。”

张弓犹豫了片刻,如实禀报:“我去的时候,初一和救郎中好像起了争执。”

玄澈闻言则无动于衷,一副完全漠不关心的样子。

张弓等待了片刻,继续说道:“救郎中好像不愿替初一养孩子,还要从她的月钱里克扣孩子的口粮。我听了一半就听不下去了,擅自做主补上了药费和诊金,想说至少让孩子吃口热汤……”

玄澈冷嗤一声:“你倒是心善!”

张弓不知该接些什么话,只好惴惴不安地立在原地。

如此又安静了片刻,但是公文上的字玄澈此时一个也看不进去,脑海里不时浮现出初一抱着孩子无助的身影。

他忍无可忍,心浮气躁地把案牍重重摔在一旁,“她丈夫呢?”

张弓回想着那些零零碎碎的对话,说:“好像是个木匠,接到活出去了。”

木匠?玄澈顶了顶后槽牙,越来越觉得荒谬。

张弓揣摩着主人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虽然初一已经嫁人了,但我想着能帮一把是有一把,毕竟以前在鑫鑫峡她很是照顾翀宇卫。不过还是要经过您的同意才行……”

玄澈断然道,“你看着办吧,不用告诉我。”

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消沉,自己有什么资格干涉她的生活呢?又凭什么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介入她的人生呢?

失而复得哪有那么容易,这世间最不缺的其实是得而不惜,还有求而不得。

“张弓,”玄澈又开口,不过更像自言自语:“我突然有点后悔。”

“郎君何出此言?”

他语气森森:“以前在长安混日子的时候,都说我游手好闲,为非作歹。现在想想,不如真的当一回泼皮无赖。看上什么,占为己有便是。”

张弓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玄澈。

“郎君。”他天人交战了许久,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您要是想好了,那翀宇卫和我便去给您做打手。”

玄澈被他郑重其事的表态逗笑了,瞬间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即刻压制住那些阴暗的叫嚣,调侃道:

“傻子,堂堂翀宇卫岂是用来当打手的?祖父若是听见了,怕是连棺材板都压不住。”

张弓不疑有他,郁闷地说:“合着您又框我!”

玄澈大言不惭地承认了,接着转移话题:“明日要去北郊军营,你回去打点一下。”

可是张弓却不为所动,玄澈疑惑:“还不走?”

张弓见郎君情绪好转,便嬉皮笑脸地道:“嘿嘿。我马上就走,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得向您汇报”

他厚着脸皮说:“就是今天去见初一,我不是一时冲动给了她银子嘛……掏银子的时候,额,我手抖了一下,钱袋里所有的银子都掉出来了,又不好意思拿回去,那可是我全部的身家……郎君,看在我是替您长脸的份上,这笔支出能不能走公账啊……”

沉默。

尴尬的沉默。

玄澈神色古怪地盯了张弓许久,再三克制,还是扔出了一叠公文: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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