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比斗开始还有五个时辰,冯玄扛着一个大木箱进了山洞。
石中人见着他并未言语,直到他将扛着的箱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又一个盒子,摆在石桌上。
“天亮就要上场啦。”冯玄道,“我给你做了一年份的炎魄冰玉。”
石中人微微动容,“你怕自己回不来?”
冯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师父羽化那天,召我到静室,跟我说,三年后你的机缘将至,如今三年已过,你苦苦等待一生的出洞时机就在眼前,这些炎魄冰玉够你用一年,怎么也能用到你出去那天。”
“谁说我苦苦等待出洞了?”石中人冷笑一声,“苦等出洞的是他们。”
他指着山洞方向,那里一片虚无。
“他们不走,你也走不了对吧。”冯玄觉得这老头儿今天有点傲娇,便起了抬杠的心思。
“我从未想过要走,是他们想。”
“别逗了叔父,我还小,可能不懂,但在我之前那么多师叔祖、师叔、师兄,他们照顾了你一百多年,你到底想不想出洞他们最清楚了。”冯玄顿了顿,补充道,“这些东西他们都写进了笔记里,我随便进一间屋子都能找到。”
石中人脸颊抽了抽,嘟哝道:“你们三元观的道士真无聊。”
冯玄郑重地点点头,“这点我同意。”
“废话少说。”石中人严肃起来,“你坐下,我有话说。”
冯玄规规矩矩跪坐在石桌前,作洗耳恭听状。
“阳明烛还剩多少?”石中人开口问道。
“七只。”
石中人闭目凝神一会,开口道:“阳明烛能助凡人穿梭阴阳,是你进入此洞唯一可以依仗的东西,你待会儿把剩下的全都藏好,随身带一只。”
冯玄愕然抬头,“叔父!”
“如果事情有变,就立即跑,你有青云步,一般人追不上你,拿上阳明烛,进洞中来。”石中人睁开双眼,迫人的气势席卷而出,“有我在,这世上无论何人,无论是神是鬼,都休想伤你一根毫毛。”
冯玄差点就哭了。
“阿奴!”石中人罕见地动容道,“你当知道,这世道的险恶非你所能估测,刘氏与你的比斗,起先或者只是意气之争,但如今么,却很说不好了。”
“叔父,此话怎讲?”冯玄一片茫然。
“刘氏此前,应当不清楚三元观的底细,但按照士族行事的风格,过去十天,他们一定搜集到了足够的情报,这些情报会告诉他们,你是个很好欺负的小道士,而三元观,也是整个沈黎郡最大块的肥肉。”
“你是说,他们看上了天地殿里那些东西?”
石中人摇摇头,“刘氏算个什么,这些东西摆在跟前他们也只能做个睁眼瞎,他们看中的永远是房产、田地、山林这些俗物。”
“田地山林我们三元观倒是不少。”
冯玄打从十二岁起就帮着师兄们料理俗务,自然很清楚。整座卧龙山都是三元观的产业,而城阳县五凤、清泉、夷安三镇,至少有三成田地都在三元观名下,当然,这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因农户投靠而来,三元观所取佃租也极少。但若刘氏有意夺取三元观产业,那些地契到了他们手上,三镇上千农户,就没好日子过了。
“刘氏倒还好,只怕他们背后还有人,而这些人,很清楚天地殿的价值。”石中人双眉微皱,“你最大的威胁就是这些人,哪怕刘明在擂台上杀不了你,你也不一定能安全回到山上。”
冯玄突然想起一事,惊道:“夫子曾上山找过我,他说刘明乃是定林寺的俗家弟子。”
石中人脸色微变,“定林寺!”
“定林寺到底什么来头?”冯玄对此一无所知。
“一百多年前,定林寺主持道静曾与你祖师龙牙子一战。”石中人看向虚无处,似乎在回忆什么,“道静是我见过唯一能与你祖师一战的佛门高僧。”
传说定林寺乃是与洛阳白马寺一同兴建,实则建成年代已不可考,其位于华州、洛州、北雍州三州交界处,那处田野肥沃民风淳朴,乃是真正的世外桃园。
定林寺每二十年便会派出一批弟子行走世间,有时一两人,有时三四人,总的来说不会太多,但这些弟子,无一不是佛法高深之辈,若有辩经,自然舌灿莲花,若遇斗法,也是挡者披靡,罕有人敌。
正是如此,尽管不似其它佛寺大开方便之门,广收信众,定林寺仍被人视为中原佛宗,与洛阳白马寺齐名,而其历代住持,更是被天下僧人视为宗座,地位犹在白马寺住持之上。
石中人口中的道静,便是一百年前的定林寺住持。
“这么厉害!”冯玄听得他的话,倒吸一口凉气。
身为三元观弟子,哪怕从未见过自己的师祖,冯玄也从师父师叔口中得到了对师祖实力的深刻印象——道静能与师祖一战,定林寺自然够资格做中原佛宗。
“中原佛宗并非浪得虚名。”石中人的眉毛自从皱起就再没散开过,似乎对他而言,定林寺也是十分强大的存在。
“如果明日是定林寺的高人与你对局,我担心你跑不掉。”石中人摇摇头,“你不该把这三天用在炼丹上,那陈甫说,刘明乃是七品境界,就算传言有差,也至多六品,倘若你能打通手部经脉,又有何惧。”
“对我有点信心,叔父。”冯玄此时也只能强撑着安慰自己和石中人,“再说了,我与刘明的比斗,定林寺怎么能掺和呢?”
“幼稚!”石中人呵斥道,“你们的比斗文书上,可有写明不许邀人相助?”
冯玄一怔——还真没写。
“可文书上写明,会请沈黎郡中正来做评判。”他想了想道,“对我而言,明日第二场只是一场比斗,但对刘明而言,那就是异人定品之战,中正岂会容他找人代替?”
“只有沈黎郡小中正参评,最多算是初评,这次定品他完全可以放弃。”石中人一声叹息,“就算他自己上场,你也不能保证他没有克制你的神兵法器,毕竟他是定林寺的弟子,即便蜀郡刘氏,两百年聚敛,就没些宝贝?”
“那怎么办?”冯玄茫然问道。
“还能怎么办,你家那些神兵利器法宝仙符,足以傲视当世,但你会用么?”石中人冷笑一声。
冯玄沮丧地摇头。
“那便只有拼命了。”石中人道。
“拼命?”
“你若是抱着击败他的想法上场,战意自然就不够旺盛,战意不足,战力就会打折扣,关键时刻就会心生犹豫,出手便会不够果断,战阵之上,往往瞬息之间就会决定生死,你若没有对对手的必杀之心,死的很可能就是你自己。”
“因为,异人比的规则,便是生死不论。”石中人一字一句。
设置九品异人法的目的,乃是为朝廷选拔战场征伐的人才,容不得半点虚名,自然不能像九品官人法那般,可依仗谈玄养望,靠家族实力定品。战场之上,文学辞赋和家世是不能退敌的,因此,异人定品,向来都是真刀真枪捉对厮杀。
换句话说,异人定品的擂台上,比的是战斗力,不管你是用武功,还是道法,抑或佛法,击倒对手是唯一的晋级方式。
当今乱世,正是朝廷重用武人的时代,没有真才实学,只靠家世和清谈得来的名声,就算获得高品,上了战场也只会害死三军。
异人定品选的乃是真正的高手,因此,在定品擂台上,双方都会全力以赴不留余地,将对手杀死的事常有发生,而这并不违反规则。
听完石中人的讲述,冯玄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倘若刘氏所图,真是三元观的产业,甚至还帮你召来定林寺,那他们必会在擂台上用尽一切手段杀了你,只有在擂台上将你斩杀,才不会有任何麻烦,因为见生死本就是异人比的规则。”
石中人补充道:“就算蜀中道门想为你讨回公道,也找不到理由。”
“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不被他杀掉?”冯玄问。
“想不被人杀掉,最好的办法是杀了对方。”
果然又是这话。
“若是真的再无别的办法,我会考虑”
冯玄沉思良久,开口问道:“叔父你是吓我的对么?”
石中人没有回答。
“定林寺远在北魏,十日时间,他们就算会飞也赶不过来,所以刘明不可能请来定林寺的高手相助。”他咧嘴一笑,“之前你说琅琊诸葛氏与刘氏有通家之好,我也没担心,因为都是一个道理,他们来不了。”
石中人依旧面无表情,“不是吓你,只是提醒你,那刘明虽只有七品,但会带些什么神兵或者法宝上场我并不清楚,我相信你也不清楚,敌在暗我在明,这一场异人比,不可掉以轻心。”
“你之前还说我已无虞。”冯玄委屈地道,“叔父你说话怎地如此没谱?”
石中人脸颊抽了抽,“安慰你罢了,你的截气指,就算打通全部经脉也不过刚刚入门而已。”
“那你看我是不是趁着还有时间再读读?”
谁想石中人竟摇头道:“打通经脉之后,便不能再背诵那些诗句,这是截气指的禁忌,我知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给我把那些诗全都忘了。”
冯玄惊异——连这他都知道?
对了,师兄,肯定是哪位师兄曾对他说过。
果然是家贼难防。
“截气指只能养,不能练,否则你活不过四十,养之一道,好好睡觉就是了。”石中人想了想,又道,“倒是青云步需得勤加练习,你浪费这几日实在不该。”
三两天又能练出什么花来——冯玄并不觉得自己浪费了什么。
默然良久,他才开口道:“叔父,我有些事想请教你。”
石中人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心中有太多疑惑,毕竟你又不是真傻,不过,一切等明天,你能过了这一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