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八脉之中,又通了两脉:阴阳二跷脉。
奔向山洞时,他的步伐比平时快了一倍不止。
洞窟里,石中人表情淡定地看着他,只是眼神中,有难以掩饰的惊讶。
“六条足经已通,你很快。”他道。
“来时我只花了一刻钟。”冯玄以为他说的是速度。
“我没想到你还通了阴阳二跷脉,如此,你与刘明的比斗已然无虞。”
此时的冯玄并没有意识到石中人口中的“无虞”究竟指什么,他以为是能保住小命的意思,而石中人似乎也没有给他说明的打算。
石中人来到冯玄跟前,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开口道:“你既然通了阴阳二跷脉,功夫当用到足上,我教你一套步法。”
一听步法,冯玄来了劲,拍手道:“好好好,步法好,打不过能跑。”
石中人冷眼一瞪,道:“没出息的阿奴,就只想着跑么?”
冯玄哪肯承认自己没出息,当即顶嘴道:“是你说教我步法的,步法不就是逃命用的么?”
石中人冷笑一声,“这套步法,不只能用来逃命,还能用来杀人。”
冯玄倒吸一口冷气。
他最担心的事儿终于从石中人口中说出来了。
如今乃是乱世,他自小在超然世外的道门长大,虽从未走出过沈黎郡,也从师兄们口中得知如今世道,一言不合便拔刀砍人是何等的常见。
人命如草,有时候怕是连草都不如,流民作乱、胡人抄掠,都没把人当人看。自三国而降,及至五胡乱华,十六国先后崛起,两百余年乱世,每逢灾荒,乱军都好以活人为食,呼之为“两脚羊”,人间惨事,莫过于此。
有此参照,似乎杀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在冯玄而言,凡事都讲个道理。
你为什么杀人?这人是不是该杀?是否除了杀掉他已别无他法?
他觉得,这些问题,无论是谁,在拔刀之前都该好好地问问自己。
很明显,这位在洞窟中被囚禁了一百余年的“叔父”,并不是那种喜欢问问题的人——两岁起冯玄就开始听说这位大人物的传奇故事,虽然大多语焉不详,但他曾听师父说过,一百余年前,有一桩震惊天下的大屠杀与他有关。
他知道石中人杀过多少人。
果然,他做什么事都要跟杀人扯上关系,当真是贼不落空!
还没等他想好拒绝的词儿,石中人一口气吹向了他。
古怪的力量袭来,他的身体不由自主摆出一个奇怪姿势,两只脚一高一低,就像将要起飞的白鹤。
“这叫青云步,取直上青云之意。”石中人的声音如虎啸龙吟。
“叔父,这步法可是那种平平无奇的武功?”都这时候了,冯玄仍不忘判断武学品级的规则,“青云二字十分张扬。”
“不。”石中人硬邦邦地道,“名实相副。”
“我不懂。”冯玄是真不懂。
“截气指到了顶层,此步法可助你可直上青云,成仙成神。”
冯玄正随着石中人的吹息踏步半空,闻言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他爬起来揉揉屁股,有些明悟,“所谓截气指顶层,就是你说的血肉之躯无法修炼的境界?”
“然。”
“说了等于没说。”
……
相对他打通经脉的速度而言,冯玄练习技巧的速度堪称龟速,一套步法不过十来个动作,他居然直练到第三天午时才走出山洞。
就这还被石中人嘲讽自己看走了眼,说原以为他是个天才。
要不是他中途回去一趟吃了点东西,这时恐怕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
施展青云步回到道观,去厨下胡乱找了些东西充饥,冯玄来到天地殿,开始搬药材。
石中人让他尽快读完所有诗,打通剩下的经脉,他没听话,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冯玄自襁褓便来到卧龙山,会走路时就在各位师叔师兄房中走动,活泼聪慧,乖巧可心,广受宠溺,也因此从各位天人般的师叔师兄们那学了不少东西,掏走不少绝学,这炼丹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成公谨教他炼丹,本意是让他走上外丹修行一途,奈何他对此毫无兴趣,反倒是于一些保命丹药上,很下了一些功夫。
将所需药材搬到丹房,他开始按照丹方配药。刚配好所需药材,门外有雇工来报,说山下有人求见。
三元观的雇工,大多是舍家舍业的道民,奉道虔诚,一心不二,便得了观主首肯,上山侍奉,却也拿着月钱,只是与普通人家的雇工不同,并无身契一类的约束。
上山找冯玄的,是夫子。
夫子姓陈,名甫,今年刚刚四十出头,却已抱了孙子,不仅有一份教书的收入,还在县衙谋了个记室的差事,拿着一份俸禄。虽说因为出身寒门没有进身之阶,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按说这样的人不会在那天的情形下仗义执言,但夫子就是这么做了。
对夫子,冯玄十分感激。
夫子来,是劝冯玄放弃比斗的。
原因很简单,三元观如今只剩冯玄一人,他没了靠山,惹上刘氏,日后会有数不尽的麻烦,甚至很可能有不测之祸。
夫子说,他从杨县令口中套出,那刘明虽是个自命风流的士族子弟,却也有些真本事,尤其在琴艺上,造诣颇高。
三年前益州大定品,出身中品士族的刘明,其琴艺竟被破格定为上下,亦即上品中的第三品,以益州的定品情形来看,已稳稳居于前列。
至于武道,蜀郡刘氏乃汉昭烈帝之后,其家传昭烈剑诀已然不俗,更何况刘明还是大名鼎鼎的佛门定林寺俗家弟子,十余年来修炼定林寺的禅照神通不辍,实力不可小觑。
据杨苏说,沈黎郡中正官曾私下品评刘明的武功,认为其已有七品境界。七品虽仍是下品,却已能真元外放,以剑气杀人。
总之,夫子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小先生你不是对手,认输吧。
刘明于琴之一道的造诣确实在冯玄意料之外,但此时就算后悔也于事无补。
夫子是好意,冯玄委实感激,但他不能也不愿投降,不为别的,单只为三元观的脸。
更何况,他也不希望宋芦儿瞧他不起。
夫子见他心意坚定,愈加苦劝,冯玄尽管辞色温和,却毫不动摇。
末了,夫子唯有摇头叹息而去。
送走夫子,冯玄正准备进丹房,又有雇工来报:宋芦儿母女来了。
宋芦儿这回没有拎刀,只拎着一条鱼——她亲手做的炙鱼。
闻到炙鱼的香味,冯玄已然走不动道。
宋芦儿让宋天佑将带来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放下三副碗筷,又倒满三盏酒。
端起酒盏,宋芦儿道:“我们母女来为你送行。”
冯玄摸摸鼻子,苦笑道:“这不像是好话。”
“当然不是。”宋芦儿一口喝掉盏中浊酒,“因为三天后你就会死。”
冯玄哑然失笑,“你会为我守寡么?”
“说点人话!”宋芦儿猛拍桌子。
“这就是人话。”冯玄叹了一声,“自五岁起,我的心意从未变过,但你至今都不相信。”
如此直白的表露,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宋芦儿闻言低下了头,眼神有片刻惘然,但随即又直视冯玄,“你自小无父无母,可以认我为义母。”
“我虽非名教中人,却也做不出luan伦的事。”冯玄挥了挥手,喝掉盏中酒,“如我不死,你可否答应我?”
一旁,宋天佑脸色变了变,丹唇轻启,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宋芦儿怔怔地看着冯玄,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又似乎听懂了,她沉默良久,提起酒坛,咕咚咕咚灌下,末了,站起了身,转身离去。
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宋天佑看了看冯玄,踌躇半晌,眉眼犹豫不决,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只红了眼眶。她向冯玄深深一礼,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目送母女二人离开,冯玄沉沉地叹了口气,他回到桌旁,夹起一片鱼肉送进嘴里。
宋嫂鱼名扬沈黎郡,滋味自有独特之处,今天这鱼更是与往常不同。
鱼肉入口,冯玄咀嚼出一些异样的滋味,渐渐地,他的眼神清明起来。
虽然石中人一再说三日后的第二场异人比已然无虞,但终究只是猜测,他未见过刘明,也无法出洞,自然掌握不住局面,而擂台之上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与刘明的比斗乃是他一时受激应战,但为了这场比斗,他已竭尽所能,他知道石中人也是,甚至夫子、宋芦儿母女,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地帮助他。
结果还重要么——冯玄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人总有些必须要做的事,也总要有些甘心拼命的理由,这就够了,至于三天后,交给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