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烦扰

顾璟浔这些日子昏迷得太多,醒了后便再没有睡意,只是她如今这状况,还不宜下床,每日里都需让人来按揉手脚活络筋骨。

她大哥顾璟连如今在大理寺任职,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第二日早上特意过来叮咛一番,才匆匆离开。

顾璟浔侧卧于榻上,听着姜姜毫无情绪波动地叙述近日来的情况。

她那日在画舫上因宗闵打了那姓杜的公子,杜家原本想同那些一向瞧不惯她的老迂腐到御前告状,只是后来她落了水昏迷不醒,谭随文也遭了行刺,皇帝一连几日上朝都阴沉着脸,搞得那些人心下惶惶,没人敢在此时触皇帝的霉头。

当然,她如今的可算是臭名远扬了,杜小公子受了罪又无处可伸,整日在家里哭天抹泪,这事传着传着变了味,说是她为一小倌将杜小公子给打残了,杜家告到御前,没想到竟被皇帝臭骂一顿。

人人说皇帝对她偏宠太过,以至于是非不分,甚至有那等隐晦之言,暗含其中。

顾璟浔听得直皱眉,半晌冷笑了一声。

她的名声她不在意,任外边的人如何去传,但编排当今圣上,也不知谁给那些人的胆子。

一旁的姜姜见顾璟浔面露冷意,便沉默下来,待顾璟浔神色缓和,她又继续禀道:“画舫宴上伤谭公子的刺客一直没有抓到,不过当日裴世子恰好带了护卫在场,倒是没让那刺客得手,谭公子只受了些轻伤。”

顾璟浔闻言眯眸,手指绕着红绳打转,半晌不语。

当日伤谭随文的人是惊蛰,他那时尚且受制于渠门,只听命令行动,刺杀一事定是常闾安排。问题在于,常闾究竟是收钱办事,还是真如谷雨所言与朝中人有所勾结?

谭随文如今在礼部供职,不大不小的官,平日为人也一向不露圭角,不至于得罪什么人引来杀身之祸,问题应当不是出在他身上。

顾璟浔手上的红绳缠了一圈又一圈,忽然顿住,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

谭随文的父亲谭正明,正是戍守郜州的大将军。

当年郜州生乱,便是谭正明受诏平叛,亲手诛杀了卖国谋逆的谢宪将军,后来容长樽击败南襄,边境得以安宁,谭正明便代谢氏领兵戍守郜州,而谭随文,明面上是受皇恩身居京城,实则不过是用来牵制谭正明的质子。

画舫宴针对谭随文的刺杀,倒像是冲着谭正明去的。

可是为什么?

顾璟浔想得头疼,闭着眼伸手按揉太阳穴,实在想不通,便干脆先将这些思绪抛到一边。 m..coma

不管怎么样,谭随文在京中,不能再有差池。

顾璟浔朝姜姜摆摆手,要她近前附耳。

她低声吩咐了几句,姜姜抱拳应是,脚下一旋,隐回暗处。

外面姚嬷嬷打起珠帘,自她身后窜出一道亮蓝色的身影,那身影如脱兔一般,极迅速的上前,一下子扑到踏脚处。

“殿下,您终于醒了!”

蓝衣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生得唇红齿白,模样俊俏,他怀里抱着油纸包,里面装满了板栗,因着跑得太快,还洒了不少在地上。

他方才窜得太快,以至于人到跟前顾璟浔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的同时又好笑,“如醒,我是不是同你说过,平日里走路不可以上蹿下跳。”

向如醒瘪嘴,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捧着油纸袋小声道:“我给殿下买了糖炒栗子,怕凉了不好吃,所以才跑那么快。”

顾璟浔隐隐叹息,无奈道:“往后不要乱跑乱跳了,知道吗?”

少年乖乖点头,情绪有些低落,不一会儿又重新扬起笑容,掏出一颗板栗剥开,递到顾璟浔嘴边,“殿下你尝尝,新出锅的。”

顾璟浔正要伸手去接,姚嬷嬷及时上前打断“向公子,殿下如今大病初愈,不宜吃这些生硬的东西。”

向如醒愣了一下,闷闷地把手收了回去,委屈巴巴看着顾璟浔。

顾璟浔朝他微笑,“我吃不得这些,你拿去分给别人吧。”

少年抱着板栗嘟囔道:“那我分给陆哥哥宗哥哥好了。”

他说着,将地上掉得板栗也捡了起来,小心翼翼擦干净,装好了抱着往外面走,几步后又回头,“那我送完栗子再回来找殿下啊。”

顾璟浔轻笑点头,“到你陆哥哥那里,记得叫他给你诊个脉。”

抱着板栗的少年重重点头,一步三回头,最后走到门外,看不见人了,才要蹦跳着离开,想起顾璟浔的吩咐,忙又放慢了脚步。

屋内,姚嬷嬷挨着榻边给顾璟浔揉腿,“方才宗公子来过了,送了些安神的香料,殿下可要瞧瞧喜不喜欢。”

顾璟浔懒散地窝在榻上,把玩着乳白色的玉球,闻言稍顿,轻轻抬了一下眉,“放着吧。”

自她在南风馆买下宗闵,除了偶尔能听他谈上一两曲外,几乎见不到他的人。他躲在自己的院子里整日不出,顾璟浔也很少去打扰他,两人的交流屈指可数。

这次他会主动送东西来,倒是在顾璟浔的意料之外。

半下午的时候,顾政也来了,他这次算是微服私访,没有大张旗鼓,进屋将人前前后后打量一遍,确定了人没事,才于榻前就坐。

年轻的帝王不过登基三年,已自有一派威严,只是连日来忧心不渝,眼下看着憔悴了许多。

今日一早他听到顾璟浔醒来的消息,差点连早朝都顾不上了,只是想着若叫她知道,定然要生气,这才拖延到下午,处理好所有的公务,急急忙忙赶来。

顾政落座,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意,“你……”

他还未及问话,顾璟浔却打断他,抢先道:“皇兄,之前我塞给你的啖蔗散,可否还我?”

顾政:“???”

“你要啖蔗散,可是有哪里不适?”

顾政蹙眉,上下观察她,像是要从她身上盯出点毛病来。

榻上的姑娘叹息连连,叹得顾政差点以为她要交代遗言了。

半天,她捂着心口仿佛病入膏肓,“我心里不适。”

她时常这般造作,顾政到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他要笑又觉得不合适,只得配合问:“谁又惹得我们长公主殿下不快了?”

顾璟浔并不回答,脸上扬起笑容,“我心悦一人,是他需要啖蔗散。”

“嗯。”顾政配合地点头,正要说改日给她送来,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猛地抬起头,“嗯!?”

他表情过于夸张,顾璟浔撇嘴,“有什么好惊讶的?”

顾政:“……”

这都不值得惊讶,还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况且这都不能算是惊讶了,是惊吓吧。

顾政不说话,有些不可思议,直到顾璟浔推了他一下,他才转神问:“你又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可要朕帮忙?”

“什么叫又!?”顾璟浔恼得作势要打,被他躲过去。

她鼓腮不满睨他,“不是哪家的公子,是个江湖人士,他朋友中了毒,需要啖蔗散。”

顾政要笑不笑,脸上多出些戏谑之意,“你这后院还塞得下人吗?江湖人士,也不怕他与崧菱院的几位打起来?”

顾璟浔:“……”

“我这院子里为什么这么多人你心里没数吗?”她恼着,要不是对面好歹是当了皇帝的人,顾璟浔差点就上手打了,反正俩人从小也没少在一起打架,她年纪又比顾政小,基本上都是她单方面的动手,顾政也从来不恼。

年轻的皇帝默然一瞬,不再同她说笑,目光稍沉,低头沉吟。

“啖蔗散明日朕会派人给你送来。”

顾璟浔抱着软枕点头,眼底像是盛了融化的沁甜蜜糖,嘴角上翘的弧度压都压不住。

顾政瞧得微愣。

她一贯恣肆无拘,有时当真让人瞧不出真实想法,那一言一行的热忱或真或伪,或起兴玩闹,或情之所系,无人得知。

可眼下,他却觉察出一些微妙的变化,她几不曾提及谁时,露出这般女儿家的欣喜向往之态,那目中微漾的甜意,骗不了人的。

顾政心下稍异,“你……找到他了?”

顾璟浔只顾着憨笑,倒没注意到这一声轻问,顾政没等到她的回答,无奈摇头,一时欣然一时忧忡,只笑了一下,不管她听不听的进去,如往常一般开始同她叮咛嘱咐。

他公事繁忙,能抽出时间出宫已属不易,顾璟浔挠挠耳朵,推着他往外,“你快些回宫去吧,不然那些奏折又要批到半夜。”

顾政半恼半笑,总觉得自他登基之后,顾璟浔就不大爱和他相处了,反而每次见面都要提醒他当以国事为重,不可贪乐偷闲等等。

偏偏她顶着长公主的头衔整天在外玩闹戏耍,再从她嘴里听到那些忧国思民的话,便着实让人气恼。

顾政不厌其烦地又安排几句,瞧她推人推得更狠了,这才起身离开。

……

玄悲寺后山禅房之中,惊蛰盘腿坐于木榻上,不急不缓地翻动手中的经书,外面天色渐暗,余晖浅浅没下窗棂,室内只余一片橙红的暖色。

夏日里的山林虽不是很燥热,蚊虫却多,霍时药出了一趟门,手上被叮了好几个包,等回来时路过惊蛰窗边,他扭头朝里看了一眼。

玄色劲装的青年静坐榻上,捧着经书微微垂首,眼尾处趴了一只蚊子,如玉璧带瑕。

霍时药敲了两下窗棂,呵笑道:“经书都看上了,你是打算出家吗?”

屋内的青年偏头,颊上的蚊子惊飞而走,他朝霍时药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继续看书,没搭理他。

霍时药见他不睬人,也不恼,倚在窗边,看着院墙上攀爬的一簇花木,笑说:“其实皈依佛门也算是一条路,你我这样的人,不正如世人所言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他转身扒着窗户,语气似认真又似调侃:“我瞧你这样子,倒真挺适合当个参禅打坐的小和尚,不若你拜了渊大师为师算了,出了家虽说日子枯燥,但也算安稳,往后再不用过那等刀口舔血提心吊胆的日子。”

外面天色已然昏暗,虫鸣声声入耳,并不显郁燥,倒是难得宁静。

惊蛰沉默着下榻,走到窗户边将经书放到闷户橱上,轻轻白了霍时药一眼,正欲关窗,霍时药却忽然按住窗扇。

他咧嘴笑出声,手指着惊蛰的胸口,眉毛上挑,“看来,有人不希望你遁入空门啊。”

惊蛰低头看了一眼胸口,衣襟缝隙中,缓缓闪烁着赤金色的光,玄色的衣边流光浮动,如同暗纹一般。

窗户被霍时药从外面合上,惊蛰愣了一下,自怀中掏出玉球,球心游龙浮动,翻涌欲出。

他蹙了一下眉头,那光芒似有感应一般,很快消散,躺在手心的便成了一枚普通的玉。

惊蛰没在意,又重新塞回衣服中。

远处传来空沉悠长的晚钟之声,寺中僧人送来了素斋,惊蛰出了禅房来到堂屋,同霍时药了渊一同坐下用饭。

往来这处禅房的人不多,对于他和霍时药两个外人,那些僧人也从不多问。

眼下霍时药每日都需了渊过穴施针,离不得玄悲寺,惊蛰亦没有想好要到哪里去。

他待在渠门太多年,浸染血腥孑然独行,如今脱逃而出,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心说处处是归途,可又好似哪里都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惊蛰举箸发呆,直到耳边传来霍时药一声闷笑,“你的相思引又亮了。”

惊蛰回神,下意识看向胸口,果然又亮起了赤金的光。

那光亮仿佛堵到了胸口,让他心下一闷,薄唇不由紧抿,伸手将玉球往里侧塞了塞。

衣襟口的光芒依旧不散,在这视线本就有些昏暗的屋中格外显眼。

对面的了渊大师似没注意一般,眼观鼻鼻观心,眉目慈和如旧。

惊蛰撇了一眼促狭憋笑的霍时药,想起桓亲王府碰到的那位长公主殿下,继而想起她窝在自己怀里软声温语的样子,莫名有些不自在。

他表情紧绷,起身朝了渊大师抱拳施礼,已示告辞,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

霍时药也不管他如何,心情颇好地将他还未曾碰过一口的米饭端到自己面前,扒着吃起来。

了渊亦是无奈低笑,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

惊蛰回了自己的房间,打了水洗漱一番,便躺在榻上轻瞌眼帘,屋中蚊虫绕于耳畔嗡声不歇,他也不在意,亦不驱赶。

怀中的玉球不停闪烁赤金色的光,就连闭着眼睛也无法忽视,惊蛰睁开眼,眸带郁色,伸手将玉球掏出来。

也不知那长公主是不是太过无聊,这会儿一刻不停摇晃玉球。

他看了一会儿,亮光不仅没有消停,反而愈来愈甚。

惊蛰额角轻抽,起身下榻,走到闷户橱边打开抽屉,将玉球丢进去,而后“哐”得一声合上。

他转身躺回榻上,重新合眼。

休憩了片刻,却是一点睡意也无,便睁开眼望向窗边。

窗户底下放着三屉闷户橱,抽屉的缝隙中不断闪烁着金光,暗夜之下格外醒目,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世间珍宝。

惊蛰盯着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蚊虫绕于耳太过扰人还是怎的,他拧眉坐起身,从榻上下来,走到窗边重新打开抽屉,拿起里面的玉球塞回怀中。

玄悲寺后山林深花绕,幽觅迥深,一道黑影如暮夜之鸦,轻巧越过禅房院门,往山下而去,隐约只见赤金的光芒闪烁飘忽。

……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