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对峙

定安侯府。

栽着修竹的院中,仆从被尽数轰了出来。

屋中榻前,裴彻身上只着中衣,坐在榻脚,脸色惨白,手捂着心口,纱布很快殷出了血迹。

那夜巷中发生的一切,一遍遍的在脑中重演,他双目藏满阴翳,如霾雾难散。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彻想也不想地将倒在地上的烛台丢过去,“滚!”

烛台哐当一声砸到一人脚边,裴彻抬起头来,脸色顿时一变,很快按着床沿站起身来。

“爹,你怎么来了?”

来人一身云鹤锦袍,长须白面,几分文臣儒雅,高大的身形又添武将威严。

“我再不来,你怕是要将这院子拆了。”

裴复走到圈椅旁坐下,眼皮轻掀,看了看裴彻缠着纱布的胸膛,目光渐渐冷凝,“瞧瞧你如今这副样子,没了那平洲长公主,当真就活不了了?”

裴彻将松散开的中衣系好,咬着牙道:“孩儿没有。”

“你没有?”

裴复眼睛眯了起来,原本文雅的样貌,此刻看着分外阴冷,脚边的的茶盏被他踢了一下,骨碌碌滚到墙角,撞出了缺口。

裴彻的心,也如同被什么东西碾压而过,缺了一口,额头冷汗涔涔,屈膝跪在地上,头颅重重垂下,“孩儿……知错了。”

圈椅上端坐的人,只是垂着眼眸看他,并未叫他起身,“为父让你接近平洲长公主,难道真是让你同她谈情说爱的,没能让她对你念念不忘,你到开始为她寻死觅活了。”

裴彻袖下的拳头,蓦地收紧,眼底萦起屈辱之色,艰涩的话语从喉间吐出,“孩儿,再也不会了。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接着是带着带着薄怒的声音。

“你会不会都已经晚了,那个荆祈,你根本就不该去找他,当真以为长公主看上他是因为你,以为一两句话就能离间调拨他二人的关系,真是愚蠢。”

裴复嗤声,看向那被踢到墙角的茶杯,兀自道:“为父当初,还真小瞧了这个平洲,顾璟连的妹妹,怎么会是个庸碌之辈。”

裴彻闻言扬起头,想起巷中之事,极力掩下面上的寒意,“父亲,那个荆祈有问题,他一个侍卫,怎么会有那么诡异的武功。”

裴复将目光移向他,抬手示意他起身,而后从圈椅上站起来,踱步到了里间,见裴彻捂着胸口跟了上来,他道:“他当然有问题。”

到了一处矮榻前,裴复从袖中掏出一叠折好的宣纸,扔在其上的棋盘间,“你自己看吧。”

裴彻上前拿起宣纸摊开,只看了几个字便抬眸扬眉,“那个人醒了?”

未等裴复回应,他便又低头扯出第二页。

那上面是一个人的画像,面容清俊,眉眼生得极好,却仿佛带着天生的疏冷。

渠门,惊蛰等字眼映入眸中,裴彻的手骤然收紧,纸张被他捏出了褶皱。

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快速地看完余后的几张。

每一张上面都是一个人的画像。

裴彻全部看完,直接把手中的宣纸撕了,走到博古架旁找出火折子,将其点燃。

裴复没管他,伸手抚乱棋盘上的棋子,又一点点的挪动归位,不咸不淡地开口:“这些日子,你就待在家里,好好养伤,哪也不准再去。”

博古架旁的人,任火舌灼着手心,直到宣纸烧尽,他转过头,脸上表情平静得无一丝风波,却不见往日半点温润,“我的伤无大碍。”

他将最后一点火星攥灭,上前捏了一枚黑子在指尖,“父亲不想解眼下困局吗,孩儿有办法。”

裴复偏头,终于正眼瞧向他。

……

音华楼中,纷纷正坐于妆奁前,由着身后的侍女卸去发间的点翠头面。

他哼着曲,扬起水袖,雌雄莫辨的脸带着妆,倒真多得是女儿家的柔美。

头上的饰物尽数取下,楼梯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最喜欢听见的,就是这个声音,一步一步好像踩到了人的心头。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起身开门迎接,依旧坐在那里,轻轻甩动着袖子。

直到房门被推开,顾璟浔抬步走到屋中,他才终于转过头,如面对那些前来听戏的官老爷一样,标准地嫣然巧笑,声音捏着发出来,“殿下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见顾璟浔一言不发地坐到了桌边,他挥挥手示意婢女退下,起身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倒了一杯茶水,双手捧着奉于顾璟浔面前,笑脸未减,“刚沏好的,殿下尝尝。”

顾璟浔垂眸看着纹丝不动的茶水水面,迟迟不接。

纷纷将瓷杯朝她递近了些,脸上的笑,如他一丝不苟的戏妆,永远那般得体,“还未恭喜殿下,终于寻得心上人,得偿所愿。”

话音落,顾璟浔抬眸,隔着升腾起来的水雾,看向对面那一张几乎每次都带着妆的脸,明明熟悉,却被茶水热气熏染的模糊。

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冷然,“我也要谢谢你,这些年还能留我心上人一条命。”

茶水波荡,洒出一些在手上,纷纷将瓷杯放到桌上,叠起被打湿的袖子,“是啊,纷纷怕殿下伤心呢。”

顾璟浔:“你承认了?”

“我承认不承认要紧吗?”他反问,“惊蛰说什么殿下便信什么,他说要殿下把我挫骨扬灰,殿下怕也会照做,不是吗?”

这番话,便是将一切都摆到了明面上。

瓷杯刷得被拂到地上,碎裂开来,茶水四溅。

顾璟浔站起身,第一次对着面前的人发了怒,“那你可敢承认,你不曾欺瞒过我,不曾在惊蛰面前颠倒黑白挑唆是非?”

纷纷坐在凳上,依旧一动不动,扯起嘴角,这回笑出了声,“殿下觉得我害了他,便来兴师问罪吗?”

顾璟浔按在桌子上的手,慢慢收回,她站直了身体,回以冷笑,“那你觉得,是惊蛰在我面前告了你的状吗?”

纷纷对上她已经不见怒气的目光,眸中徒余的最后一丝光彩,也散了。

他闭上了眼睛。

顾璟浔亦不想再与他多言,转身走向房门,手碰上门框,身后的人忽然跑出来,将开了一条缝的木门按住。

顾璟浔回过头,第一次在那永远像是带着笑脸面具的脸上,看到了激烈的情绪,连他说出的话,都宛如控诉。

“这些年陪在殿下身边的人是我,殿下心心念念的却是他,如今眼里也只有他,他就这么好,让您半点都不愿将目光分给别人?”

这个别人是谁,顾璟浔知晓了,在这一刻也终于明白,纷纷为何会瞒着她他的身份,为何会故意说出那样的话刺激惊蛰。

若说一开始是不敢让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后来呢,后来他对她有了了解,他该知道她并不在意什么身份地位高低贵贱。

他只是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她,发觉自己顶替了曾经的同伴,他怕他说渠门的存在,她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地方,找到她想找的人。

他附和着裴彻,暗示惊蛰一切都是惊蛰窃取而来的,其实他才是那个小偷,他怕惊蛰出现,他就要被刨开皮囊,露出本相,自此一无所有。

谎言一旦开始了,以后就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否则就要万劫不复。

顾璟浔很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是,我眼里心里就是只有他,半点儿也不愿意分给别人。”

她说着,重新打开门,纷纷按在门框上的手,好像一点力道也无,很轻易地被撞开了。

顾璟浔迈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处走。

她不会为谁的一厢情愿愧疚什么。

纷纷追出去,手还未曾碰到顾璟浔的衣摆,就被一把纯黑的刀鞘挑开。

他退了两步,看向忽然出现的青年,对上他的视线。

那乌眸清清泠泠,澈如甘泉,寒若玄冰,不见丝毫的怨恨,平静冷漠地让人无所遁形。

他握住慢慢肿起来的手腕,惨然一笑,“真羡慕你啊。”

他没有再上前,看着惊蛰转身走到楼梯口同顾璟浔一起离开,最后也重新回到屋中,坐到了妆奁前。

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腮边,春分伸出手抹了一把,低头看着手掌间脂粉混合着泪水浑浊一片,突然呲得笑出声,抬眸望向镜中那副精致的面容,“还真是,越来越像个女儿家了……”

他为什么这些年,没有想办法去除掉惊蛰呢?

人死了一了百了,只要他有心隐藏,谁都不会知道这背后的一切真相。

他大概是,看着顾璟浔为了惊蛰焦灼伤神的时候,除了满腹的怨气,还有太多的心痛和愧疚。

可笑一个曾经的杀手还会有什么心,大概是安逸了太久,再以也做不到同以前一样狠绝。

走到这一步,从惊蛰出现在顾璟浔身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料到了。

之所以故意用裴彻刺激惊蛰,他承认他是在报复发泄,他已经痛苦太久了,积攒了太多的怨恨,每天都再想着铡刀什么时候落下,既是煎熬,不若就让它来得快些,破碎的彻底些。

这样,他心中的压抑,才好彻底解脱,剥下一层皮看见血淋淋的骨肉又怎样,总比让那蚁噬般的痛楚,始终钻在皮囊下的好。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一次被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响。

接着是一道独有的欢快声音,“纷纷,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屋外一身锦袍的小公子,手里捧着东西跑进来,往妆奁上一放,“狍子皮做得护手,可保暖了,这几天下雪了,我记得你说天一冷手上就爱生冻疮,所以特地让府里的绣娘给你赶制的。”

末了,他又格外神气地补充:“狍子可是我自己猎到的。”

面前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容越看见他脸上的泪痕,终于觉察出不对劲儿的地方,“纷纷,你怎么,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你别不说话啊,说出来小爷替你出气。”

妆奁前的人终于抬起头,甚至如往常一般笑了一下,“公子且先坐下等等,容我去换件衣服。”

容越讷讷点头,哦了一声,捧着护手坐到了桌边,等人出了门,他才注意到,地上有一个打碎的杯子。

容越起身,一边嘟囔一边把地面上的瓷片一一收起来。

等门被打开,小公子正弯着腰四下寻找着什么。

“公子在做什么?”

一道半带熟悉半带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容越头也不回,下意识道:“这茶杯怎么碎了啊,我找找哪里落的还有瓷片,别到时候扎着你。”

似乎终于意识到纷纷的声音有哪里不对,容越直起腰回过头,看见门外一身男装的人,足足愣了半天。 m..coma

“纷……纷纷,你怎么穿男人的衣服?”

“不对,你声音怎么也像个男人了?”

“我本来就是男人。”门外的人跨过门槛,与容越对视。

小公子的嘴巴,顿时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别开玩笑了!”

“我知道了!”容越忽然跳起来,“你是纷纷的龙凤胎哥哥对不对,你是过来耍我玩的!”

“公子。”

这一唤,声调柔美,仿佛天生藏了笑在里面,让人听了不自觉得身心放松,也,太过熟悉。

然而,容越此刻却浑身紧绷,因为他被面前的人,拉着手按在了胸膛上。

“容公子,抱歉骗了你这么久。”

另一只手中的瓷片吧嗒落到地上,碎成两半,一如容越此刻的三观,连同他脸上的表情,一块开裂。

小公子如触电般抽回手,似乎无法接受,掩着面跑出房间,跟撞鬼似的,噌噌蹿下了楼梯。

春分立在桌边,看见那被遗留下来的护手,慢慢拿起来,套在了手上。

倒还,真的挺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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