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雨水

浮屠塔的守卫并不多,惊蛰很容易就潜入其中,雪作就藏在第三层,用一个雕刻着佛像的石盒收着,惊蛰撬开盒子,将里面一块冰蓝色的东西取出来,揣到怀里,然后原路返回。

他方从栏杆处攀下来,那放石盒的地方忽然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在这暮夜之下格外的清晰。

似乎是触动了什么机关,脚下一空,惊蛰连忙抓住栏杆,就这样半吊在塔上。

顾璟浔也被吓到了,就看着青年跳到二层,飞身而下。

周围灯火乍亮,照的塔身琉璃瓦流光溢彩,惊蛰落地后尚未起身,四方忽然涌来十多个僧人,皆手持少林棍。

其中一人喝问道:“汝是何人,为何擅闯浮屠塔?”

惊蛰自不欲和他们多说,负掌运功,以最快的速度闯出包围圈。

十几个武僧忽然换了方位,如同变换了阵法一般,将惊蛰困入其中。

其中几人持棍冲上,合攻而来,棍法密集,迅猛刚劲,几次险些击中惊蛰。

十几人配合的天衣无缝,进退攻势变化莫测,扫打点挂,抢劈拔架,虽然没有伤到惊蛰,却将他困在其中不得出。

合围之势瞬息万变,棍声呼啸,残影缭乱,顾璟浔飘在旁边,看得头晕目眩,也看出不惊蛰被打伤了没有,只知道他渐渐开始招架不住。

十几根少林棍最后尽数落到惊蛰身上,或压,或挑,或拦,或架,如同固定的机关,桎梏着青年,让他一时动弹不得。

顾璟浔扑过去抱着他,看见他挣扎下额头细密的汗,心惊肉跳,眼睛一下子酸了。

那些僧众显然也累得不轻,还有几个被惊蛰的刀劈伤,但这样配合使用的棍法,他们早已练得出神入化,一旦制住对方,对方便无逃脱的可能。

浮屠塔门前走来一个披着袈裟的僧人,顾璟浔认得,乃是寺中现任住持,他近前掏出惊蛰藏在前襟的雪作,道:“施主为何要夜闯玄悲寺,盗取我寺中至宝?”

惊蛰抿着唇不说话,对方看见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刀,眼神微变,朝惊蛰的穴位上点了几下,退出包围圈,朝众僧吩咐道:“将他看管起来,明日交由官府处置。”

顾璟浔心急如焚,她自然知道东琉某些官吏对付囚犯的手段,惊蛰落到他们手里,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若是他们发现了惊蛰的身份,怕是命都保不住。

惊蛰被棍棒禁锢着,闭紧双眼,周身内力运转,蓄势待发。

就在他欲爆发之时,耳边忽然传来浑厚的一声:“且慢。”

那声音中蕴含着浩瀚内力,当即将他所运之功冲散,惊蛰卸力,脸色霎时苍白。

顾璟浔抱着他,感觉他身体瘫软了一下,但她根本来不及细想,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来人一身僧袍,胡须花白,慈眉善目,布鞋踩在石砖上,静而无声,正是了渊。

他与顾璟浔前几年见到的样子无甚差别。 m..coma

顾璟浔眼前一亮,紧巴巴盯着他。

住持走到了渊跟前,恭敬施礼,“师父,此贼偷盗寺中至宝雪作,已被弟子们拿下,请师父定夺。”他说着,将雪作双手奉上。

了渊几乎不问寺中之事,辈分低的僧人,只知道寺中有这么传奇一样的祖师,却不曾见过他,想不到今日寺中进贼,竟惊动了这位老祖宗。

了渊接下雪作,缓步走到惊蛰面前,挂着佛珠的手微合,“阿弥陀佛。”

惊蛰垂眸,抿着失去血色的唇沉默,并不看他。

了渊目光平和如江面无波,转头向诸僧道:“放了他吧。”

住持神色一凝,惶恐道:“师父,不能放,他是…….”

了渊抬手示意他止声,看向惊蛰,声音轻缓,如同深谷暖风:“一切诸报皆业生起,一切诸果皆从因生,施主往昔所造恶业,今昔忏悔,种种暗障,方能与日尽消。”

惊蛰依旧不出声,顾璟浔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有没有听进去,只是抱紧了他以示安慰。

武僧将惊蛰放开,了渊将雪作递到他面前,温声:“去吧。”

惊蛰手指轻颤,紧握成拳,半响后松开,接下雪作揣到怀里,朝对方抱拳施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开。

顾璟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慈眉善目的了渊大师,满带感激。

对方竟是同她笑了一下,“相相非相相,具足相无凭,法法生妙法,空空体不同,施主如今恰日月不在空,揭缔,揭缔。”

顾璟浔心里咯噔一下,这话根本不像是对惊蛰说的,更像是在说她。

日月不在空……

他难道,知道她的存在?

然而这一切根本无从得知,顾璟浔再去看时,浮屠塔下,已经没有了渊的身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惊蛰离开浮屠塔附近,却并没有离开玄悲寺,他在后山深林中寻了一处荒僻的禅房休憩。

禅房外乱草丛生,屋里黑漆漆的,积了一层灰尘,惊蛰擦干净一张长凳,坐在上面掏出软布擦拭弯刀,之后便在那里闭目养神。

顾璟浔以为他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便飘到外面将周围逛了一圈。

她再次走到门口,忽然就看到一道身影翻窗而入,赶忙跟了进去。

视线昏暗的荒屋中,两个青年对视而立。

那翻进窗子的人身着僧袍,带着僧帽,看着比惊蛰大几岁的样子。

他笑着走近惊蛰,露出一口白牙,“门主果然派你来了。”

惊蛰却没回应他的话,扫了一眼他的头顶,不咸不淡问:“你出家了?”

那人愣了一下,伸手摸摸帽子,“乔装而已。”

他理了理僧帽,将鬓角遮严实,道:“我用蝉翼剑毁了门主的千仞,他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补救,而修复千仞的材料,只有玄悲寺有,这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偷盗的,如今渠门能用的人不多,立春又因刺杀平南候而重伤,他如今能用只有你一人,所以一定会派你来盗取雪作,我就在这里等你咯。”

停顿一下,他对上惊蛰的目光,接着说:“你不是猜到我会藏在这玄悲寺中,才会在此处停留吗?”

顾璟浔听完对方的话,惊得下巴都掉了。

毁门主千仞叛逃,乔装僧人藏身玄悲寺,这人,莫不就是雨水?

顾璟浔只知千仞坚韧无比刀枪不入,可听这人的意思,他用蝉翼剑毁坏了千仞?

她仔细回忆当时初入渠门,常闾和惊蛰的对话,这才意识到,从一开始惊蛰就对门主撒了谎,他根本没有杀雨水,那么当初追回蝉翼剑献给门主,无非是为了让门主放松警惕,认为雨水已死。

来玄悲寺偷盗雪作的任务,是门主自己委派给惊蛰的,他大概永远也想不到,雨水会藏在寺中,更想不到,两个青年会在这里碰面。

不止如此,顾璟浔还从对方的言语中,确定了一件她一直怀疑的事。

一个多月前,平南候容长樽确实遭遇了一场刺杀,当时他身边一个姓林的家将替他挡了致命一刀,才没让刺客得手,侍卫们伤了那刺客,却还是让对方给逃了。

容长樽的女儿是顾璟浔的大嫂,两家乃是姻亲,事发之后,顾璟浔就始终觉得有蹊跷,可惜她大哥查来查去,也只牵出了些无足轻重的人。

刺客逃走,找不到证据,此事也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原来,当初刺杀容侯爷的人,是立春。

到现在,顾璟浔终于觉察出许多隐晦的东西来了,行刺平南候的立春,画舫上伤谭随文的惊蛰,全部都来自渠门,这渠门果然有问题。

还有之前那些无故暴毙的官员,查的结果多是意外,连容长樽出事,最后居然都没查到同渠门有关,仅凭一个常闾,怎么可能做到半点痕迹也不留的地步。

那么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朝中有渠门的人,要么朝中有于渠门合作的人。

顾璟浔皱眉思索之际,身旁的惊蛰向雨水道:“我从半武山离开之时,发现除了门主委派的廿六,还有另外几人也悄悄跟过来了,其中有一人,是冬至。”

雨水眸光微动,“冬至是立春的人,他怎么会跟踪你?”

惊蛰摇摇头,“或许,立春也怀疑我并未杀你。”

他陡然掀了一下唇,弧度很小,“他应该,这样怀疑。”

雨水被他的表情惊了一下,仔细品磨他这句话,一时不能断定是何意,再看是,青年依旧一副淡的模样,仿佛他刚刚看到那一瞬的阴鸷,只是错觉。

雨水抿唇沉默,惊蛰又道:“玄悲寺武僧众多,廿六和冬至不敢贸然进入,眼下都在寺庙附近守着。”

听出了他的某些话意,雨水神色严肃起来,“你莫非是想……”

停顿了稍许,他忽又问:“若冬至是门主派来的呢?”

惊蛰轻轻摇头,“冬至跟随立春多年,一直是听从立春调遣,很少受门主调用,廿六已经跟来,就算门主疑心于我,也不会派冬至来,便当真的是,也无妨。”

雨水盯着眼前的青年,光线昏暗,他只能看出一个轮廓,但那眼神中迸发的冷诮,却如暗夜下雪亮的刀锋,让人背脊发凉。

冬至最忠心的人,是立春,只这一点,他是谁派来的,已经不重要了。

禅房中静默了片刻,雨水低声问:“你想怎么做?”

惊蛰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问题,而是说:“门主让我顺便帮他寻些女子回去。”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雨水怔住,一时间有些听不懂了。

惊蛰又道:“明日就是十五,会有许多香客上山,其中不乏高门贵女。”

他提醒到这种地步,雨水稍默了一会儿,福至心灵,倏忽笑起来,“我果然看错你了,门中人都以为我隐藏最深,其实你才是,你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惊蛰眼皮微垂,低头擦拭手中的刀,声音无波无澜,“我不知道门主会派我来偷雪作,也不知道立春会派人跟踪。”

“但当你知道这些的时候,这些便成了你可以利用的东西。”

雨水走进一步,紧紧睨着他,还扫了一眼他怀里的刀,“惊蛰,你最擅长一击致命,可那些使棍的武僧,却一个未被伤及要害,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杀他们,你故意被他们抓住,是因为你知道,寺中资历深的长老,认识你手中的这把刀,如此便能猜出你的身份,报给了渊大师。玄悲寺因战事曾还俗过不少弟子,其子孙多数在朝为官,仍与寺中人有诸多牵扯,且了渊大师,是今上最尊敬的人,此番下来,玄悲寺或许会与渠门对立,朝廷或许会注意到渠门的存在,无论如何,渠门都极有可能不再隐秘不为人知,它会渐渐成为众矢之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耳。”

其实有一点他说的是悖论,若惊蛰想要引起玄悲寺与渠门龃龉,大可杀几个僧人,这样效果会更好,引起的注意也会更大,可他却只是轻伤了那些人。

雨水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惊蛰听了他一通长篇大论的分析,轻轻掀眸,“有几分道理。”

雨水:“…….”

他轻咳,掩唇发笑,“没想到你还挺幽默。”

惊蛰不理他。

雨水这才收敛笑意,正色道:“说吧,需要我做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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