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玄悲

惊蛰起来的时辰,几乎与昨天一模一样,到林中练了剑,就回去做朝食吃。

只是收拾好东西,他去了那间小药房。

药房的架子上放着一些书,还是新的,看着不像是经常翻阅的样子。

惊蛰翻了好几本,才找到自己想看的那本。

顾璟浔趴在他肩膀上,顺着他的目光往书上瞧。

那书页上绘着人体穴位图,翻开下一页,绘着奇奇怪怪的东西,配文“阴阳调和、敦.伦……”等等。

顾璟浔往下扫视,渐渐地意识到不对劲,脸肉眼可见涨成猪肝色。

这哪个大夫这么写得医书,这么露骨!

顾璟浔合理怀疑这是本披着医理外皮的小颜色书。

惊蛰立在书架旁,看了相关的几页,便将书本放回去,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读的是四书五经。

顾璟浔:“……”

……

顾璟浔陪着惊蛰在这山林中一连待了数日,青年每天重复做着些同样的事情,也不爱开口说话,顾璟浔自己没闷坏,却怕杀手哥哥再这样下去,会逐渐失去交流能力。

至于林中的那棵树上,每天都会有人来蹲点监视,她去溜达了几次,摸清了些情况。

来监视惊蛰的人其实有两个,轮流蹲守,从他们偶尔的交谈中,顾璟浔得知,最开始那个瘦小些的,叫廿六,之后来的身形壮硕额头有疤的,唤廿三,两人皆是门主派来的。

且,惊蛰其实知道两人的存在。

顾璟浔一开始发现惊蛰每天都被人监视,浑身都不得劲,这种在别人眼皮底下活动的感觉,如芒在背。

可惊蛰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每天过得老神在在。

下午太阳不是特别毒的时候,他便按时去瀑布那里练功,于青石上打坐半个时辰,然后跳到水潭中,四处游潜。

顾璟浔也跟着他下水,却再没有过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她不得不歇停要回去的强烈念头。

这般过了有半个多月,惊蛰的伤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如往常一样的一天,顾璟浔和青年一起窝在躺椅上午睡,还没等进入梦乡,身下的青年忽然坐起来,飞身出了院门。

顾璟浔被晃荡醒,刚睁眼就发现身体凌空,赶紧跳到青年背上搂住他的脖子。

她也不知道今日怎么刚入睡杀手哥哥就醒来了,看架势终于是要外出了。

反正问了也没人回答,顾璟浔干脆趴到他背上继续睡。

没多久她便被什么声音给吵醒了,皱着眉头睁开眼,这才发现,此刻自己与惊蛰,正在一棵树上。

青年屏息凝神,透过枝叶往下方看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顾璟浔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远处的一男一女。

那男女不是别人,正是立春和谷雨,这处十分的隐秘,顾璟浔还以为两人是过来偷情的,毕竟前一次见着,就发现两人有猫腻。

结果,这两人似乎是在……吵架?

谷雨哭红了眼睛,扒着对方的刀就往自己身上刺,嚷着“你杀了我算了”,把一哭二闹三上吊演得淋漓尽致。

立春则手足无措,眉头打结,死命想把刀抽回去,结果用力太过,直接把人胳膊给划伤了,他赶紧收刀,想去查看她的伤,又被推得一个趔趄。

两人你来我往又拽又推又抓又挠,好半天,才终于消停了。

谷雨抹着泪跑远,立春也提着沾血的刀追上去。

顾璟浔一场戏看得目瞪口呆。

那谷雨生的妖艳,就算哭闹起来,也不惹人厌烦,至于立春,显然这回是被捏得死死的。

身体自动飘起来,顾璟浔这才发现,惊蛰已经从树上下来了。

都怪狗血剧情太吸引人,害她连蛰哥哥走了都没注意到。

顾璟浔由着身体飘到惊蛰身边,扭头观察他的表情。

依旧啥也看不出来的死人脸。

她倒是有些疑惑,惊蛰为何会躲起来看这么一出,难道他对这种狗血情感虐心场面感兴趣?

还是说,因为谷雨不找他,转身投入立春的怀抱,他不平衡了?

顾璟浔气哼哼跳起来搂住青年的脖子,勒得死紧,磨牙咬他耳垂,“你是我的。”

惊蛰不知怎得,忽然觉得耳朵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热又痛,他伸手去碰,又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顾璟浔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一瞬间以为他发现了自己,才消停老实下来。

她其实没有真的气愤,但当发现惊蛰的目的地时,登时气炸了。

当然不是气惊蛰,因为他们来到的不是别处,正是门主常闾的阁楼。

顾璟浔当即把常闾骂了几个来回,抱着惊蛰嗷着让他别进去。

她看见那老蛤|蟆就恶心想吐,老蛤|蟆找蛰哥哥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惊蛰站在廊下等了一会儿,进去回禀的护卫便出来了,顾璟浔紧张兮兮搂着惊蛰,生怕进去后门主那个死变态会对惊蛰不利,上次被千仞伤到的脖子,疤痕虽然愈合,但她一想到当时的场景,就觉得一阵窒息。

顾璟浔喜欢把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中,少有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些日子却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不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外,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干着急。

护卫出来,递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薄木片给惊蛰,惊蛰一言不发,接到手中转身就走。

顾璟浔见他没进去见常闾,松了一口气,好奇那木片是什么东西,就扒着去看。

那上面写着很小却勾画清晰的字,有些是专用的符号,但有一部分顾璟浔能够辨认,她根据自己的了解猜测了一番。

那上面,好像是门主派给惊蛰的任务,让他到玄悲寺,取一样名为雪作的东西。

雪作世间只余一块,不是别的,就是一种打造千仞的材料,就藏在玄悲寺的高塔内。

顾璟浔不明白,那老蛤|蟆已经有了一把千仞,还要雪作做什么,难道他想再打造一把不成?

木片上面还写了一个任务,让惊蛰出渠门后,顺便帮他寻些少女来。

顾璟浔心中更怒,可不管她如何生气,都改变不了惊蛰下山的事情。

她看着惊蛰神色毫无波动的样子,仿佛这样的任务对他来说,早已见怪不怪,一瞬间心跌落谷底,空落冰凉。

因为见到了他,顾璟浔才会让自己不要自暴自弃,始终心怀希望,保持着乐观的态度。

这半个多月与他相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顾璟浔甚至快要忘了他还是一个杀手。

可是现在,她猛然醒悟,她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惊蛰。

她总是给他蒙上一层美好的面纱,不知道时间和经历,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他也许早不复当初,灰暗吞没了他眼里的光亮,苦痛也磨碎了铮铮傲骨。

顾璟浔觉得难过至极,抱着他的脖颈,埋头在他脸侧,“蛰哥哥,你不要去,你不可这么做……”

她声音微哑,被呼啸的山风吹散,碧树乱石,飞掠后退,顾璟浔不再说话了。

她怎么阻止他,如果不去完成任务,死得也许就是他了。

顾璟浔疲惫闭上眼,抱紧他似取暖一般。

她真的,心余力拙,束手无策。

…………

入夜后的玄悲寺隐没在黑暗中,周围的房屋如众星捧月一样托着中间的七级浮屠塔。

玄悲寺中多是武僧,几十年前,时逢山河动荡大厦将倾,寺庙住持了渊带领众弟子下山,褪僧衣披战袍,平动乱灭西兆,为东琉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凯旋案例封赏,了渊婉拒了封侯拜相,重回寺中参禅礼佛。

而雪作,取自北地雪山,共有两块,一块被前人熔炼成了兵器千仞,一块现世便如同天然佛像,时人惊叹,便将它献给了朝廷,战乱过后,皇帝将雪作赐给了了渊。

当年,寺庙僧众一部分跟随了渊回寺清修,一部分还了俗留在朝中任职,因着这些人居功甚伟,皇帝修缮了寺庙,并在玄悲寺建起了七级浮屠塔,了渊又将雪作供入浮屠塔中。

顾璟浔六年前曾有幸见过那位了渊大师,他已经是个百岁老人,却依旧身体康健,整日在后山清扫石阶。

顾璟浔当初还是个小女娃,与尚为皇子的顾政一起拜谒他。

时值东琉与南襄大战突起,戍守郜州的谢宪将军叛国投敌,以至东琉连失数城,先帝疑心病重,朝中武将或贬或杀,一时间竟无人可用。

顾政无奈之下拜上玄悲寺,求了渊大师指点迷津,当时在石阶上遇到了渊,顾璟浔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那人的武功,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那时她跪在石阶上,了渊像是早知道他二人此来的目的,与顾政说了些话,便行至她跟前,面目慈悲,声音温和问:“保家卫国乃是男儿之事,你一个弱质女娃娃,为何要跟着来此?”

顾璟浔俯首行了大礼,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有一日南襄杀至中宸,我等弱质女流皆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顾璟浔再拜,“南襄侵我疆土,戮我百姓,恳请大师出山,固东琉山河,救生民于水火。”

那时,顾璟浔以为要拜求许久,了渊才会同意,毕竟他年岁已高,早不问俗世,可是等她说完话,对方叹息一声,随即便同她与顾政一道下山。

当时了渊举荐了还上不得金銮殿的无名武将容长樽,引起朝中轩然大波,先帝意在与南襄求和,虽也敬重了渊,但却不信任容长樽,还是当时顾政和文丞相一起死谏,先帝才决定同南襄正式开战。

了渊与玄悲寺的武僧提起后,有不少人也愿意下山为东琉而战,而了渊自己,则亲自去了一趟邻国北绕,见了北绕的皇帝,求得了北绕相助。

容长樽多年不得志,之后在与南襄的大战中,立功无数,一路升至统帅,不过两三年,便收复所有失地,将南襄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向东琉求和。

南襄战败求和后,先帝对当初求了渊出山的顾政另眼相看,甚至动了改立储君的念头,也不知这事如何被东宫得知,惹了一场动乱。

先帝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太子唯恐久易生变,便趁着容长樽还未班师回朝,策划了一场宫变,文丞相等人守住宫门几个时辰,之后还是裴彻的父亲带兵赶到,平定叛乱。

容长樽班师回朝后,先帝退位,他便同文丞相一起拥顾政登基。

顾政登基后大赦天下,封了容长樽为平南候,裴彻的父亲为定安侯,还将容长樽的女儿嫁给了顾璟浔的长兄顾璟连,顾璟浔也被破格升为平洲长公主。

此刻的玄悲寺,月明星稀下宝塔庄严肃重,四周幽静宁和,远远从山上传来绵长古朴的钟磬声,余音渺渺不绝。

惊蛰一路潜入寺中,身如暮夜寒鸦,悄无声息落于浮屠塔的栏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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