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乱起

飞湍之下,白浪翻卷,风起时飞花落叶浮荡河面,随水逐流。

河边绿影婆娑,青年乌靴踩于山石之上,身形挺拔如松,抱刀而立,劲装衣摆随风轻扬。

山石旁十几个孩童正在准备下水,远处山巅传来一阵啸声,惊蛰从巨石上飞身而下,扯过靠后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转头,眼睛圆睁,其余的孩子也停下动作,朝这边望过来。

惊蛰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被自己拽到身旁的少年霍谨身上,问:“还记得这几日教你的口诀吗?”

霍谨仰着脸,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青年,郑重点头,“飞湍下,赤石央,百十步,肉眼盲,逐水源,芦苇荡,水中树,枝为向,茶一盏,识竹香。”

惊蛰静默片刻,鸦睫低垂,慢慢伸出手掌,停在半空,最后轻落于霍谨的头顶,不甚熟练地揉了一下,“你带着他们下水,不要再游回来。”

十几个孩童面面相觑,惊蛰收回手,目光更添几分锐冷,“不想死,就跟着他。”

霍谨小嘴抿着,后退一步转身,唤上众人,一起往河边去,有几个拽住他的衣袖,不安问:“霍谨,我们去哪?”

小小的孩童此刻格外严肃,“我们离开这里,如果想活命,就跟着我走。”

他说完,转头看向那处山石,已经不见惊蛰的身影,迈出一步又收回脚,霍谨表情凝重的不像一个孩子,“都下水。”

……

枝叶掩盖之下,两道身影风驰电擎而过,搅乱一路枝丫绿叶。

廿六张皇逃窜,利刃于后背穿膛而过,拨出的一瞬间,鲜血喷溅如柱。

雪亮的刀身染红,刀尖血珠滴答,惊蛰提着刀站在他身边,眼神冷漠冰寒,脚尖半转,绕开地上的人离开。

“惊蛰!”远远地一声唤,深林有人轻功疾驰,飞身至惊蛰身前几步,“门主急召,你快过去。”

他言罢,见惊蛰立着没动,皱眉道:“那些孩子呢?”

视线往下,是一把还在滴血的刀,“你把他们杀了?”

随意疑问,那人神色没有丝毫惊讶,俨然已经见怪不怪,“正好,门主说那些孩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身影忽如鬼魅一样靠近,染血的刀划过脖颈,殷出一到血痕,接着血像是卸闸之水一样,瞬间喷涌。

惊蛰侧开身,任由对方倒在地上,不急不缓地离开,边走边用软布擦拭刀身。

顾璟浔跟在他身边,看着青年专注而轻柔地擦着刀,目光垂落间,似冰封万里之川,安静地瞧不见丝毫生气,极致的纯澈,又极致的残忍。

他一步一步,自林间走远,仿佛迷途的孤狼,蛰伏于暗夜之下,迎接着最后的孤注一掷。

渠门山谷中已经乱作一团,惊蛰立在高石之上,俯瞰底下的乱局。

枝叶掩盖身形,他静立着良久没动,谷中喊杀声声,血流涌柱,残躯败体散落于地,其中有渠门的人,也有外面攻入渠门的人。

惊蛰暗自观察了许久,根据武器和身手,辨认底下的人出自哪个门派。

那日玄悲寺禅房见过一面后,他与雨水再无联系,外面的事全全交给他,惊蛰并不插手,他只需要待在渠门等待时机就好。

混战的人中,还有些似乎是军中之人,只不过做了些乔装,惊蛰一开始疑惑雨水用什么方法纠集了这么多人,眼下忽然明了。

渠门近些年张扬肆意,只管拿钱办事生杀予夺,把不少江湖门派都得罪了,然各派之间相互掣肘,想要他们合作并非易事,何况不少人对渠门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心理。

但若有朝廷暗中助力推波助澜,事情就好办多了。

惊蛰知道雨水是怎么跟朝廷中人搭上线的,在玄悲寺中,雨水将霜降的事情告诉他了,那时他不太相信朝廷会对渠门出手。

因为渠门虽不算名门正派,但也不是什么山匪水贼,所出手的任务,完全可以归为江湖恩怨,朝廷便是要发兵,也师出无名。

常闾就算有接刺杀朝廷中人的任务,也相当谨慎的没留下一点线索证据,没有证据,仅凭霜降雨水一面之词,容长樽便是有心,怕也无力去做什么。

但,借江湖人处理江湖事,就容易多了。

惊蛰放眼望去,没有看见常闾,也没有看见谷雨和立夏,底下厮杀不停,渠门中人俨然落了下风,有不少已经开始趁机逃窜。

常闾本就不得人心,近些日子又杀了不少人,终日压抑煎熬,渠门中人早生出叛意,只因心中畏惧,才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门中乱作一团,与其抵死相抗,不如趁机为自己谋个出路。

谷中局势开始一边倒,惊蛰望着最高的那处楼阁,犹豫片刻,转身下了高石,飞身往那处而去。

阁楼大堂阴凉森寒,视线昏暗,纱幔被扯得到处都是,金盏玉碗碎裂一地,看起来颇为狼藉。

角落里躺了几个口鼻流血的黑衣死士,惊蛰扫了一眼,都是常闾豢养的最信任的人。

他悄声入内,慢慢靠近被扯落一半的纱幔,那里只露出了一个床角,隐约能看见凌乱的被褥。

从里面发出一阵动静,惊蛰用刀将纱幔挑开。

床榻边,一身紫衣的谷雨似乎刚将床头的一处盖上,尚且蹲在踏脚,怀里抱了一把剑。

她倏地转头看向惊蛰,那一瞬的眼神冰冷淬毒,凌厉异常,但当看清来人,眼底锋芒又很快消逝。

她提着剑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衫,嘴角勾起一贯妩媚的笑,“你来找门主吗?”

惊蛰看着她手中的剑,眉头轻蹙了一下。

顾璟浔飘在一旁,见她在这里,亦是觉得惊讶,随即想到那天给立春设局,惊蛰应当也是也考虑到了谷雨。

同在渠门,他自然知道立春同谷雨不同寻常的关系,因此才会引廿六看到两人纠缠的一幕,倘若当日谷雨为立春求情,廿六定然会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常闾此人狭隘暴戾,多半不能容忍,结果无非是将两人一同处决。

可,谷雨当着立春的面什么都没说,反而在所有人都走后,给立春补了一刀。

顾璟浔事后想想,忽然意识到,惊蛰带雪作回渠门,当是抱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念头,给立春设的局,其实有诸多漏洞,极有可能引火烧身,惊蛰敢去那么做,一是因着雪作对门主来说及其重要,而东西是他拼死带回来的,二则因为雨水叛逃,常闾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只需要埋下一颗种子,很快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即便立春自证清白,怕也不可能再被重用。

至于惊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怀疑。

只是后来谷雨现身,立春竟不再辩驳,很快认了罪,以至常闾甚至没去怀疑惊蛰,直接定了立春的罪。

顾璟浔撞见过立春几回,谷雨同他哭成那样,他都没敢言说门主半个不字,显然忠于门主唯命是从,这样的人,不像是会私自派冬至下山的。

莫非,是谷雨从中斡旋了什么?

顾璟浔盯着对面的女子,一时间思绪百转。

惊蛰亦是没有动,只是手中的刀出鞘了半寸。

气氛冷凝,谷雨却一副不察的样子,缓缓将手中的剑递过去,声音都带着几分笑意:“不用猜了,你我的目的都一样,是我劝立春派冬至下山跟踪你的,他可太蠢了,我说什么便信什么,现在他一死,想要对付门主就容易多了。”

她扭着腰靠近,眼波流转巧笑嫣然,“门主此刻正在后山,千仞就快要修复了,等他出来,你我都是死路一条,蝉翼剑也是我劝门主不要毁掉的,现在给你,杀不杀的了他,全凭你的本事。”

她将薄如蝉翼的长剑递过来,惊蛰却不接。

谷雨娇笑出声,“怎么,怕我下毒?”

她话音落,惊蛰的刀锋偏转上勾,从她手中将蝉翼剑凌空挑起,伸出左手接住,接着转身,提着一刀一剑走出房门。

顾璟浔始终跟在他身旁,回头望着谷雨骤然冷漠的眼神,眉头紧蹙。

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

水中的一片芦苇荡中,十几个少年少女相继冒出头,游在最前方的霍谨四下观察了一番,指着一个方向,喊道:“再坚持一下,往这边游。”

待在渠门里半个多月,每天被惊蛰魔鬼式训练,在水中一泡就是半日,再不通水性也练出来了。

水下暗道的事,惊蛰只告诉了霍谨一人,那瀑布潭底,赤石之旁,有一处天然洞穴,能通向外界。

霍谨领着人游出芦苇荡,顺着水中歪树的方向,游到了岸上。

这也是他第一次走这条水路,照着惊蛰所教的暗号,冒险了一把。

其他的孩子都怕惊蛰,霍谨虽也怕,但更感激他,他们刚被带来的时候,没少挨打挨饿,甚至险遭侮辱,只有惊蛰,虽然看着冷漠,却处处护着他们,让他们免受欺凌。

上午要他们锻炼体力,下午教他们泅水,一切都为了今天。

渠门生变,他们这些瘦弱的孩童留在那里,只有等死的份,是惊蛰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霍谨仰面躺在岸上,累到几乎虚脱,他爬起来,数了一下人数,总算松了一口气。

林中脚步声起,霍谨警惕起身,望着窸窸窣窣的人影,试着喊了一声:“雨水……”

眼前一闪,像是凭空出现,霍谨身前忽然多出一个青年,他吓了一跳,勉强撑住身体,让自己不要倒下。

“你认得我?”

雨水走近少年,犹疑看着他。

霍谨上前拽住他的袖子,仰着头道:“是惊蛰哥哥让我喊的。”

雨水:“……”

惊蛰……哥哥?

居然还有人会叫那个死人脸哥哥,真不知道他听见了会是什么表情。

雨水扫了一眼地上或躺或坐神情惊惶的少年男女,又将目光落到霍谨身上,“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惊蛰哥哥呢?”

霍谨紧抓着他的衣袖,将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

雨水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沉吟片刻,他向林中做了个手势,很快有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人现身,立在他身侧抱拳行礼。

“霍坤,你将这些孩子带走好好安置。”

雨水扯开霍谨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那少年又追了上来。

“雨水哥哥,你要去哪?”

惊蛰安排要他们跟着雨水,他不知道现在是该跟着那个叫霍坤的人走,还是跟着雨水。

雨水转过身,有些好笑,伸手在霍谨还有稍许婴儿肥的脸上捏了一把,挑眉道:“自然是去救你惊蛰哥哥,听话,你带着这些哥哥姐姐们赶紧离开。”

霍谨捂着被捏的脸,眼睛都瞪大了,看着雨水闪身消失不见,才讷讷转身,走到名叫霍坤的少年身边。

雨水沿着河岸,一路往上游而去,面上的笑意消失,指节微曲,握紧手中的长剑。

玄悲寺的禅房中,惊蛰将这条水下暗道告诉了他,他一早便来此处接应,最后从水中出来的,却是一群孩子。

明明商议好了,渠门生乱,他只管趁机逃出来便是,到时候就算渠门没有被铲除,也定然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他,他就有时间有机会逃远,换一个身份好好生活,不必担心会遭受无休无止的追杀。

那些孩子都有机会逃出来,雨水不信惊蛰没有机会。

这家伙……真是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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