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问她

惊蛰目光一眨不眨,仿佛未曾听见对方的话,手中长剑虽不再对准裴彻,却依旧蓄势待发。

他的目光在落地的金簪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正眼看向来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音华楼中的纷纷。

或者可以叫他,春分。

六年在郜洲,被南襄铁骑踩踏得面目全非的渠门二十四杀之一,春分。

一个人从少年到成年,样貌也许会变,但卸去粉饰,对于他们这些专门练过眼力的杀手来说,要认出来并不困难。

春分一边绕开地上的尸体,一边嘟囔,“死了这么多,可不好处理啊。”

待走到惊蛰面前,抬起头,他不觉用袖口掩住鼻口,“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过是比你们早逃出渠门几年罢了。”

“怎么,殿下没跟你说过嘛,我如今是她的人。”

眼瞧惊蛰目光顿时一凛,他又忙笑说,“我不过是替殿下在外打探些消息罢了,比不得你能日日相伴同行,你着什么急?”

春分的目光,移向惊蛰的左臂,又提醒道:“你的胳膊,若再不管,就真的废了。”

方才打斗中,那些暗卫自然也发现了惊蛰左臂有伤,便一直攻击他的左侧,原本以为能制住,未料青年跟不知道疼一样,动作丝毫未有停顿。

“你还是快些跟我走吧,裴彻若是死了,你一定活不了,你想让殿下伤心吗?”

青年似终于醒了神,扔掉手中的长剑,神色后知后觉的怔忪。

春分无声勾唇,引着他离开深巷,上了停在外面的马车。 m..coma

他早就备好了伤药,一边低着头仔细给惊蛰包扎胳膊,一边道:“巷子里我会帮你处理干净,你人在殿下身边,没有证据,裴彻不能拿你怎么样,谁让他这么蠢,带着一群没用的东西,来这鬼影儿都没有一个的地方堵你。”

手臂的伤包扎好,春分捏了一下鼻子,嫌弃道:“这血腥味可真难闻,你还是到我那儿先洗洗换件衣服吧,省得回去让殿下闻见。”

惊蛰不置可否,闭上了眼睛。

车厢中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滚在青砖道上的辘辘之声。

许久,春分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不知何故,语气带着劝说的意味,“其实,殿下心里对你是有喜欢的,无论她当初是为了什么纠缠上你,至少,现在同她在一起的是你。”

惊蛰蓦地睁开眼,原本沉寂下来的心情,重新坠落冰寒之窖,戾气染上双眸。

春分恰好低头整理药箱,未曾注意他的神情,接着说:“你知道吗?殿下当初放弃裴彻,并非是因为什么卫初琳,而是查出谢宪将军一案,牵扯到了裴家。”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轻哂,“帝王向来疑心重,便是裴家清清白白又如何,殿下永远都不可能嫁过去的,顾璟连已经娶了容侯爷的女儿,殿下若在嫁入裴家,势必引来猜忌。”

“所以,你又何须担心,只要你不说,殿下也不会说,你依旧能留在殿下身边。”

他终于抬起了,对上惊蛰阴冷的,渐渐笼上杀念的目光,愣了一下。

“你莫不是,要连我一块杀了?”春分似有错愕,“惊蛰,你在常闾手下都能隐忍那么多年,将他骗过,如今近水楼台,想要得到殿下,让她再也离不开你,很难吗?”

他话音落,青年倏然起身,直接跳下了马车。

晨曦初露,京城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而至,润湿了地面,又结成薄薄地一层冰霜,最后附上洁白。

空中风卷着雪,绞着青年单薄衣摆,不断拍打,有鲜血滴落在沿途的积雪之上,又很快被飘飘洒洒的雪花掩盖。

春分挑开车帘,看着那于风雪中逐渐走远的玄衣青年,等他彻底消失不见了,才最终放下车帘。

车辕上驾马的人偏了一下头,朝车厢中问道:“主人为何不直接让他杀了裴彻,再杀了他?”

春分懒懒地拨着自己长长的指甲,闻言头也不抬,“这世上,死人总比活着的人更受偏爱,杀了他,殿下会伤心的。再说,你没看他那样子,十个我也打不过。”

……

惊蛰消失了一整天未曾现身,顾璟浔也冒着雪找了他一天,她根本不知道一觉醒来人为什么就不见了。

天气转寒,姑娘披着氅衣,站在堆满了雪的香樟树旁,一动不动,眼圈已经红了一片。

眼瞧天色渐渐暗下来,随行的侍女实在不忍心,便上前扶住她,“殿下,还是先回去,说不定荆公子已经在别院了呢。”

顾璟浔抬手摸了摸眼角,泪痕已经冰冰凉一片。

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离开小巷,上了一直停在街口的马车。

顾璟浔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乐天的性子,过去在惊蛰那里屡屡受挫,她都没有真的难过过,上一次他不告而别,至少通知了霜降知会她一声,可是这次,却消失的悄无声息无影无踪。

顾璟浔掀开车帘抬眼看了看天空,雪已经不再下,上空灰蒙蒙的一片,不见丝毫阳光。

等回了皇家别院,天已经彻底黑了,顾璟浔在外面待了那么长时间,手脚早就冰凉,泡过热水澡后,被姚嬷嬷扶着塞进被窝里,又加了一层被褥。

屋里的侍女尽数退下,唯独姚嬷嬷这次没有直接离开,眼瞧着顾璟浔窝在被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目光却痴痴怔怔的,自是心疼的不行。

她有几年不曾露出这般脆弱的情态了,姚嬷嬷的手搭在被褥上,如同小时候哄人睡觉一样轻轻拍着,“殿下快睡吧,明个儿老奴再派人去找。”

顾璟浔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只露了一个额头,“嬷嬷回去吧,我没事。”

姚嬷嬷无声叹了口气,起身轻手轻脚地放下帷幔,这才离开房间。

夜阑更深,积雪落了厚厚的一层,除了沽酒的醉汉,没人会在这种天气下出门去。

萧索的长街上,惊蛰低着头漫无目地走着,长靴踩着地面上,咯吱作响,前方破衣烂衫的醉汉,踉跄前行,口中不住念叨。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气若游丝……”

他撞到了惊蛰面前,抬起一张蓬头垢面,掂了掂手里的酒壶,嘿嘿发笑,“要酒吗?一醉,解千愁。”

说完,又兀自绕开惊蛰,走了两步,绊倒在地,便干脆翻了个身,躺到在雪地里,抬手往口中继续灌酒。

酒水多数洒在了脸上,他忽地爬起来,东倒西歪追上惊蛰,“后生,真不来一口?”

颠颠倒倒说完,又赶紧把酒壶抱在怀里,不停摇头,“不成不成,你年纪轻轻的,不能学我。”

惊蛰抬眸,那醉汉已然转身走了,嘴里还在唱着不成调的曲。

“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

忽高忽低的声音,随着人的远去,被风雪吹散,再无一丝踪迹。

惊蛰伫立原地,忽而转了方向,飞身往那一处朱榭雕阑而去。

脚下掠过墙沿栏杆,踏雪无痕,迅如匿影,到了廊下钻窗而入。

子夜天寒,帐中的姑娘,奔波了一日,已经睡去。

惊蛰走到拔步床前立了许久,才终于掀开帷幔,坐在床边,颤着手触上她的侧脸,眼底晶莹滚过下颌。

他不信那些话。

她对他那么好,几乎是把一切都交付给了他,他们之间的那些情意,点点滴滴的欢悦,怎么可能都是假的。

手碰到姑娘带着泪痕的眼角,冰凉到有些刺痛。

床榻上的人,不知为何悠悠醒转过来。

她眨了一下眼,尚且迷糊,却又忽然弹坐起来,一下扑到他怀中。

“蛰哥哥,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天!”

她即便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样子,仅凭一点轮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他。

惊蛰心中悸动难平,回抱住她,似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顾璟浔却又挣开他的怀抱,握住他的双手,“你身上怎这么凉,我不是说了,这几日可能要下雪,你要出门也得多穿点。”

青年的眼泪,无声的一颗一颗的滚落,他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压抑着颤抖和低哑,“不要……冰着你了。”

面前的姑娘,再度拉过他的手,直接抱在了怀里,“没关系,我给你暖暖。”

她边说着,边腾出一只手来掀开被子,“你快躺被窝里,我叫人去备热汤来。”

青年咬唇,这一刻无声地笑了,任眼泪惹得眼前模糊一片。

他怎么能去听别人说了什么,而不去看她为他做了什么。

惊蛰褪去乌靴,依着拉扯躺进被窝,又一把抱住准备下床的顾璟浔,“不用。”

贴在臂上的大掌温热有力,顾璟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蛰哥哥这是用了内力。

她还想说什么,人已经捧住她的脸,吻了上来。

顾璟浔从来没有承受过这般激烈的亲吻,蛰哥哥简直是要将她拆吃入腹,全然乱了往日的章法。

温热的液体蹭到脸上,顾璟浔在终于被放开的时候,抬手摸上青年的脸,“蛰哥哥,你哭了?”

面前的人握住她的手,良久不动,终于慢慢带着她的指尖,一点点地沿着下颌向上,最后停留在了眼角。

“浔儿……”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无尽缱绻,却又仿佛在捉摸着灰暗中透进来的唯一光束。

“我的眼睛……是不是与裴彻……生得极像?”

这一声问,抽掉了他全部的力气,让他几乎握不住她的手。

他脱离渠门后与她第一次的相见,她扑到他的怀里,喊了一声“蛰哥哥”,那到底是一声蛰哥哥,还是一声……

彻哥哥。

就连姜姜,那时候也将蒙着面的他,认成了裴彻。

这一切难道都是他偷来的?

他不信。

他不信任何人说的话,他只信她亲口告诉他的。

哪怕真的是一场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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