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无理要求

“手好凉……你冷不冷……”

“我不冷,是你中暑了。”

“我没有,我怎么会……手别乱动,别掰我下巴……”

蓝劭摸索着抓住正试着把他嘴巴掰开的手,白浔挣了几下,觉得这可能是个核桃钳子。

“喝水,再不张嘴往你鼻子里灌!”

凉润的玻璃杯抵到唇上,蓝劭清醒了些,半闭着眼,就着白浔的手慢慢喝完了一整杯有些咸涩的温水。

“你居然还知道加盐啊…”

刚从网上查到要给中暑病人喝淡盐水的白浔:“……”

“闭嘴,松手,睡你的觉。”

“这么多事,到底让我先做哪样……热,现成的冰袋,给我敷敷……”

手被拽着又向上挪了些。

“压到纱布了!你松手,蓝劭!松手!”

“不戴了。”他用空着的手胡乱扯掉,“反正没人看。”

“你!……”

现在不是纠结自己又不被当人的时候,脸侧的那块血痂,他亲手抓出来的伤,粗糙坑洼,完完整整地刮在自己手背上。

每次白浔看到或是听到不舒服的东西感官都要难受好一阵,这疤痕刚一入了视线他就像被烧了眼睛一样下意识转头,用手挡得更严实了些。

他居然还说什么“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慢慢养着就好。”……

覆了小半张脸的血痂还不算要紧……慢慢养着是要三个月还是一年……qula.org 苹果小说网

这傻子……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白浔捂住眼睛拼命地揉,等到那阵不适过去才把头转回来。

蓝劭已经睡着了,先前为了采取应急措施白浔解了他衬衫几颗扣子,现在消停下来便注意到了那条红珊瑚吊坠,躺在光洁的胸膛上格外惹眼。锁骨以下裸露的一小片肌肤和手臂色差明显,一看就是仗着先天优势对防晒全不在乎。精悍流畅的肌肉线条也不像是一个十七……不对,刚满十八岁的少年的样子。

电梯里蓝劭枕着他肩窝,意识都不大清晰了还一遍遍念叨着没事,就像亲昵而体贴的安抚。两人靠得太近,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架着蓝劭还是蓝劭搂着自己。

白浔有些不自在地再次挪开目光,没几秒又忍不住瞟了眼病号破了相的俊脸。

他当然不至于相信蓝劭因为一只猫伤了心的鬼话,不然怎么会在安静下来后浑身透着倦怠,眼底还泛着淡淡的青。

“蓝劭,你真的很烦。”他轻声细语地放狠话:“我讨厌被人关注,讨厌欠别人人情,讨厌事情不受控制,讨厌被改变。你他妈多厉害呀,一来就占全了。”

“但愿你不会同情我。”

“因为我最恨被人怜悯。”

蓝劭又梦到以前的事了。

那年,四岁的小孩带着一口流利的法语和磕磕绊绊的中文第一次踏上了这片土地。

上幼儿园第一天别的小孩哭爹喊娘,他站在旁边瞪眼看了好久,半天憋出来一句“S'habituer(习惯)就、就好。”口齿不清还带点弹舌音,愣是把小孩吓得静音五秒然后吱哇乱叫。以至于他爸蓝承当晚就通知留在国外忙生意的母亲:以后打电话只能说中文,不许说法语。

一年后蓝劭中文溜了、法语丢的差不多了,蓝承却又因为国内应酬太多忙不过来把他送回了法国。

等到小学三年级,奶奶去世他这个长孙没来得及赶回来见最后一面,爷爷一顿火发着他又回到了故土。无广告网am~w~w.

这次中、英、法三国语言倒都精通了,他不用再一个人坐在最热闹的人群旁边孤孤单单努力听懂,却也不想再去找新的朋友。

可能在潜意识里,男孩已经习惯了等待下一次分离。

蓝承是个玩心重的人,公司一闲下来就丢给弟弟自己满世界瞎跑,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骨灰撒到自己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等儿子稍微大了点儿就带着一起跑,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摆满家里各个角落,蓝劭脖子上的红珊瑚就是他八岁时一眼相中的生日礼物,他喜欢与海有关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冲浪、潜水、贝壳、海风。

上高一了,他妈又说:“这孩子长这么大在我身边的时间四分之一都不到,国内高中太累,来我这里吧,这边生意上的事也该学学了。”他答应了,临走前一个星期,蓝劭对他爸说:“你再陪我看一次海。”蓝承当即订了后天的机票和酒店。

第二天晚上蓝承有事去了趟公司,10:26,正在收拾行李的蓝劭接到一个电话。

“哥……大伯、还有我爸妈…出事了……你快来,我…我好害怕……”

电话对面小他一岁的堂弟声音打颤,平日害羞腼腆的男孩话没说完就哭得肝肠寸断,蓝劭的少年时代从此过早地被割碎在撕心裂肺的哭号中。

他还记得父亲的愿望,蓝承的骨灰一半葬在故乡,另一半被他带着踏上了旅途。他走过父亲当年走过的路,走过他们一起走过的路,见各种各样的人,吃风味迥异的食物。独自旅行对他来说早就不是问题,可当他真正一个人站在海边时,压抑了十多年的孤独与恐惧化作溃然而下的海潮,瞬间淹没了他。

他习惯了等待下一次分离,可他从来都无法接受任何一次分离。

温凉的海水漫过头顶,一条鱼游过来,尾巴贴上他的面颊……

蓝劭猛然惊醒。

蓝,满眼都是海水的蓝……

一时竟分不清是不是还陷在梦里,直到转头看到床边坐着的人才反应过来今夕何夕。

他中暑头晕,白浔把他带回了自己家里……

所以这间涂满了海浪的房间是白浔的卧室,他以为是鱼的东西其实是白浔被自己抓来贴在脸上的手……

“你也喜欢海吗?”他望着已经支着头睡着的男生低喃。

蓝劭松开手,轻轻摩挲着冷白的手腕上被自己箍出来的一圈红印,怕把人弄醒又包进掌心搭在自己胸口上,满心柔软地望着白浔的睡颜。

睡着之后连棱角都软了不少,浅色发丝半遮在低垂的眉眼前,生出一种近乎乖顺的错觉。

蓝劭怕他坐着睡久了不舒服,慢慢撑坐起来试图把人捞到床上,比划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抄住膝窝。没成想白浔睡得太浅,刚一动弹就被惊醒了。

蓝劭成功达成成就:与白浔对视一秒、静止两秒、被揍三十秒。

“乖、乖,宝贝听话,别打别打,疼疼疼疼疼!我还生着病呢!”

“谁特么是你宝贝!”白浔又锤了他一拳头。

“我是怕你不舒服才想抱你到床上。”蓝劭觉得自己冤死了。

“我真是谢谢你了,”白浔冷笑,“手都给你捏麻了。”

蓝劭闻言赶紧一把拉过,抻开手指一根根摁揉,捏着骨节往外拉伸。

“会古典乐的手可是要好好保养的。”刚睡醒的嗓音还有些低哑,白浔皱眉把头后仰了些。

蓝劭停下手里的动作笑出了声,牵扯到伤轻抽了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口:“那你说,要我怎么哄你才好?嗯?”

白浔似乎并没有被这句宠溺到越界的话影响,只是清清冷冷地挪开目光:“你别来招惹我,怎么都好。”

他默许了蓝劭一直把那只手揉到发红才放开,卧室里一时间相对无言,最后还是蓝劭、好像每次都是,先打破了沉默,

“你也喜欢海,对吗?”

“嗯。”白浔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墙上手绘的大海和灯塔:“搬来这里的时候黎深画了一个礼拜。”

“黎小姐对你可真好,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停顿片刻,难得地微微笑了下:“从我出生。”

这句话莫名戳到了蓝劭的神经:“一直?”

“对,一直。”

“没分开过?”

白浔懒得回答这个智障问题,翻了个白眼,突然听见蓝劭用一种很羡慕的语气轻声说:

“真好……”他望着那片海出神,“有人能一直陪着你,想想都觉得心安。”

确实是这样,哪怕有再多无法言说的痛楚,只要想到还有人陪着自己,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那你呢?

“我?”蓝劭一愣,白浔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你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珍稀物种不想显得自己好奇心很重,掩饰道:“有个学心理的学长跟我说过‘人会把自己喜爱的或是缺少的当做珍贵的东西赠予别人’,我只是觉得你对我这样总不会平白无故。我不是喜欢听人八卦的性格,所以你还是闭嘴比较好。”

其实那本是句情话,只不过并不是对白浔讲的——“人会把自己喜爱的或是缺少的当做珍贵的礼物赠予被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蓝劭没回答,靠坐在床头依旧盯着那满目的蓝白,白浔静静等待着。

“你知道‘afishoutofwater’是什么意思吗?”

“离水的鱼?怎么又是鱼。”

“那是Chinglish,实际上它的意思是感到生疏。”

白浔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座城市按理来说和我挺亲的,我爸、我二伯,还有小姑……都是在这儿出生、长大、读书,直到上大学才离开家。我妈……是中法混血,从小就在法国长大,大学却是和我爸在一所学校读的,所以我其实是四分之一的混血。外公在国外有祖传的家业,他就我妈这一个独生女,将来肯定都要给她继承。但我爸是个特别有个性特别酷的人,非要自己先在国内闯荡,经营的倒也不错……哎,我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很不真实?”

“不会,比你这更离谱的多了去了,你说的还在我接受范围内。”

“还有更离谱的。”蓝劭闭眼向后靠在床头,轻嗤了一下,“他们两个常年隔着七个时区,我就时不时两个国家来回飞。除了初中三年全在国内,就没有哪个阶段是完完整整在一个地方读完的。我爸带我满世界旅游,让我学马术、赛车、搏击,我妈觉得他把我带野了,又让我学钢琴、补功课。学的东西太多、见的人太多、去的地方太多,最后如你所见,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后来呢?怎么会来我们这种三四线小城市。”白浔歪着头似乎听入了迷。

蓝劭终于转过来,看着声称不爱听八卦的某人,突然鬼迷心窍上手在那张冷脸上捏了一把。

“干嘛!”

挨了揍他也只是笑,等白浔消了气才用一种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轻松开口。

“后来,我高一的时候准备再去法国读书,临走前一个礼拜我爸出车祸,走了。”

蓝劭看着白浔骤然紧缩的瞳孔,无奈地再一次捏住触手生凉的侧脸揉了一把。“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连你也大惊小怪起来了。”

白浔嘴唇嗫嚅几下,却连个“嗯”字都吐不出来。

“没骗你,真的已经没事了,我休学的那一年就是带着他一小瓶骨灰撒了大半个地球,后来又因为一些别的事情才会回来这里,现在就住我爷爷的老房子。”

“我真没事!”

蓝劭被那双清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有些心乱,“早知道这样就不跟你说了……伤心难过什么的早就差不多给磨没了,顶多就是觉得……觉得缺了个人吧……哎呀你别盯了,怪瘆人的。”

“你是不是以为把我惹毛了我一生气就顾不上这事了?”白浔凉飕飕地说。

蓝劭登时噤了声。

“谁告诉你我真有那么大脾气。”

“我……”刚想辩解两句他突然感到背后贴上一片温凉,白浔的手轻拍了两下便停在那里,像在哄一个不愿意撒娇的倔孩子。

“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你才说了这些,还有你脸上的伤,也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我认。”他顿了顿,“我不该在你身体不适的时候问出这种不负责任的问题,因为我做不到把我的秘密剖给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星期的人听,这不合理、也不合适,但我可以保证不把这些告诉包括黎深在内的任何人。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个很无理的要求。”

蓝劭竭力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你说。”

“不要再对我好了,我不想要。”

“你不想要。”蓝劭重复。

“对,我既不想要,也不需要。”

背后的那只手突然被捉着手腕拉到胸前紧贴住滚烫起伏的胸膛。蓝劭眼底的偏执终于彻底撞破了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阴鸷、却极力隐忍着悲戚,眼眶猩红。

心脏一下一下用力地冲击着他的掌心,努力地跳着、孤单地跳着,近乎绝望。

“可是我要。”

“白浔,我想要人对我好,你能给我吗?”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说出来你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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