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出阵

激荡的灵气将悬顶的灯盏吹得摇摆不止。

银屑尘灰纷纷震落,如万千明星破碎,落入了无妄的黑暗。

时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飘浮在白晃晃的明光中,在绝对的寂静里仅能感知到铿锵的振颤,令人恍然想到山间寺庙日复一日的暮鼓晨钟。

那是另一个人的心跳。

而他的视力已在逐渐恢复,入眼是一段冰白的长发,在连日的奔波下早已变得枯糙失了光泽,柔软无力地垂着。

发尾沾上零星的血点,染透了便像是长在野外叶尖一点红的神花。

臂弯逐渐变得沉重,那是沈折雪在一点点往下滑。

他的师尊早不知何时就失去了意识,用冰撑住身体不过小伎俩罢了,随着身体脱力,灵力枯竭,用来固定的冰灵也会消散一空。

沈折雪整个人倒向了时渊,然后被徒弟稳稳接住。

时渊的背部紧贴着太古封邪的阵门,灼烫的纹路穿透衣衫糊在了皮肉上。

可却比不过怀中沈折雪的温度。

蔓延的纹路好似吸饱了骨血中的养分,抽条发芽成了葳蕤的景象。

糊了厚厚一层血的青石地上开了一簇簇茂盛的藤花,这吞噬了血肉的花海竟也会展露出圣洁无瑕的风景。

沈折雪额头抵着时渊的肩膀,浑身的力气都松懈下来,但还是松松环着胳膊。

银花清灵的气息萦绕着他,掩盖了深埋的血腥味。

时渊从红镯中取出来一件长袍盖在沈折雪身上,将他从头到脚都裹好了,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烙满封印纹路的脸。

源源不断还有叶片枝梢伸出来,阵门的封印变得冷却,镇压的场合却换了个地方。

两股力量在沈折雪的身体中对抗,邪流与太古封印厮杀不止,此消彼长。

时渊将沈折雪平放在地,花海下传来了阵阵响声。

那是袁洗砚他们在试图推开充当棺盖的青石砖。

水清浅已经快要折断,但现在也无需用上它。

外界的桃林沉入湖水后,正在一步步消弭着这个冲阵的效力,阵眼的封印自然也在慢慢失去作用。

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显然这个冲阵已经被彻底损坏。

谢逐春已清醒过来,他以剑气冲裂了青砖盖,灰头土脸地爬了上来。

眼前是大片大片开得绚烂的灵花,辜春剑灵茫然地站在花海中,看见了跌跌撞撞跑向那对师徒的袁洗砚。

而乔檀则坐在不远处,正用袖子抹着眼泪。

他问了一声:“水清浅呢?”

乔檀落着泪摇头。

于是谢逐春忽然就意识到,他阔别已久的东西,又像一张黑阔的布匹,兜头盖了下来。

何种修为、何种身份都无法阻止。

乔檀年岁不大,没有直面过它,或者说从未如此接近。

她知道即便是肉身损毁,修士们还有神魂留世,除了让人闻风丧胆的邪流,没有什么能轻易彻彻底底杀死一个修者。

但剑灵不是这样,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和凡人一般无二,于这个繁华却又缭乱的世界,都只有一次机会。

袁洗砚看见躺在地上的沈折雪,柔软的藤蔓多的他几乎不能靠近。

他白了脸色,“沈长老……怎么样了?”

方才在地棺内都能清晰感觉到那震撼魂灵的声响,足以印证这地面上发生的冲击之强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再看这突如其来的满地银花,袁洗砚心中紧张愈浓,声音都有些发飘。

时渊抬起头来,道:“先出去。”

向前的脚步一顿,袁洗砚莫名察觉到一股寒意。

眼前的少年人实在过于冷静,一双眼睛深幽看不见底。

“好。”袁洗砚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看向石棺底下躺着的修士,哑声道:“看来……含山要出大事了……”

桃灵秘境。

桃花林入湖后,冲天的灵氛激荡开来,百兽奔走,地脉崩溃,秘境坍塌了一半。

秦姑真拖着一条血道踉跄到冷文烟身边,撑出一片脆弱的屏障抵御着浪潮般汹涌的灵气。

不远处,君如镜拧着周二的脖子,将他悬拎了起来。

镜君手腕细瘦,力量却不可小觑,单臂拎人简直轻而易举。

镜刃在他周身重新凝聚,狂风撩动他的乌衣长发。

秦姑真想要带上冷文烟逃走,可浑身僵硬,根本动弹不得。

此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帝子降兮,在宗门星楼下,仰望那直入天河的楼台。

每十年星楼会举行占算天机、祈福苍生的仪式,八位灵君主持,却唯有最接近天道的那一人才会真正登上星台的最高处。

那一日天地为之震动,天河倒挂,修真界灵气蒸腾。秦姑真和所有宗门中人一起跪在星台高楼下,高台上镜君司命在她们眼中便只是一个渺小的人影,她看不清,又深深为之折服。

世人对帝子降兮总有许许多多的误解,他们确实或多或少能感应到一些事态的走向,但那更像是一种直觉,灵力更强的灵君则会以梦境的形式得到隐喻。

卜问之术未必次次都会成功,天道不会对他们有求必应,更多的是直接的告知,也并不予他们悖逆的余地。

“那其实是很无力。”曾经湘君这样对秦姑真说道。

作为新一代弟子,他们对镜君其实印象淡薄,帝子降兮里的人的性子做不得真,除去侍从傀儡,所有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

他们是在天道凝视下的修士,更容易走火入魔,也无需刻意修炼无情道。

灵君里除了颐月星君较为亲人,其他的灵君其实都是淡淡的性情,少有几个有着乖张的爱好。

而即便是亲传弟子,也无法判断他们师尊的性格是真实如此,还是假意的伪装。

在众灵君中,镜君君如镜实在是太过淡薄了,他可以在星台长跪数年,亦可隐于卜居求一卦而百载不出,他与含山掌门的风流□□在修真界传的沸沸扬扬,有不下十几个说法,却无人真正知道他们相识于何时,情深到何处。

他如同一个不容于世的游魂,即便尝到情爱,也不囿于其中。

就像是现在。

哪怕君如镜已经下手这般狠辣,看似愤怒之下,依然在用冷漠残酷的方式夺人性命。

——没有动用任何术法,他是真的想要活生生掐死周二。

可秦姑真感受不到他的情绪。

周二整个人被拎着悬空起来,原本用作依靠的桃树已经狂奔入湖,没有可以倚靠的事物。

他单手抓住君如镜的手腕,那腕子细细弱弱,一手即可握合,好似再用力便能折断。

已经完全无法呼吸,缘木剑却还紧紧被攥在手里。

周二看不清眼前要他命的人的样貌,方才激战中他更没有功夫去瞧清此人现在样子。

但在此刻,在朦胧的视野里,他似乎觉得薄紫衣其实没有甚么改变。

这人还是朝夕相对过十载的凡俗子,抓过的手腕细瘦无比,指长且骨节分明,拨过琵琶弦后,常停于一个错落的手势。

君如镜手上施力。

秦姑真下意识想要喊一声“不要”,可惜没有发出声音。

她眼前一道灵光闪过,速度快到她看不清来路和去向,紧接着她听到一声闷哼,再一眨眼后两人已经分开。

君如镜按住刺在肩膀里的木剑,甩袖将周二打飞。

周二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勉强稳住身形,竟还是站了起来。

他其实想说点什么,比如“当年教你的全都忘记了”之类的话,可最后什么也没有讲。

修真界的千年,也足以造出一场物是人非了。

眼前漂亮到冰冷的人不再是那个垂眉弹着琵琶的薄紫衣,他如今是帝子降兮的镜君司命,有了新的名字,可以轻而易举诛戮他们。

哪怕是从前不相识的冷文烟,在镜君眼里亦不过区区蝼蚁,与万千蝼蚁并无分别。

君如镜徒手从血肉中拔出了缘木剑,扔在了身后。

他一步步逼近他们。

呕出口血后,周二从地上捡了根桃树遗落的树枝,站直身体,仍是一个堪称精妙的剑修的起势。

就在此时变故徒生!

君如镜身后的重愁湖泛起了波浪,几道人影破水而出,落在了岸上。

周二瞳孔骤缩,嘶声道:“快跑——”

比他出声更快的是君如镜的身法,霎时间他已移形换影,杀向了时渊等人。

刚通过溯游术回到桃灵秘境的时渊等人根本毫无招架之力,眼见突如其来的杀意,时渊将沈折雪往谢逐春那边一推,灵符齐出,却只是抵挡了一瞬。

就在时渊将要身首异处时,一道锐利的剑光横斜而过,正正穿刺过君如镜受伤的肩膀!

——是虚步太清的剑法!

醒来的裴荆捡起缘木剑,他飞速判断了在场局面,心知任何的防守在强者面前皆是无济于事,不如改守为攻。

君如镜的整条袖子都被血湿透了,面如寒玉,却又仿佛对伤痛浑然不觉。

没有人再说话,没有人再出招。

极致的寂静里,镜君指尖滴答下的血珠坠地声便变得格外刺耳。

轰——

平地一声巨响,桃灵秘境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众人还未站稳,却见君如镜默然闭上了眼,向后仰倒,摔在了地上。

灵氛大作,秘境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冷三秋一人当先,身后是虚步太清的诸位长老。

太清宗主看了眼忽然昏迷在地的君如镜,再望了望湖边狼狈的众人,道:“可有伤亡?”

乔檀急道:“宗主!”

“我们已知晓了。”冷三秋抬手打断她,“含山被邪修渗透,包括桑岐在内已尽数被偷梁换柱,我们已将他们擒获。”

再看了眼谢逐春他们身后横躺在地的修士,淡然道:“看来你们亦收获颇丰。”

严远寒以灵力给他们镇了伤,亦平静道:“此地不宜久留。”

冷三秋点了点头,人却走到了时渊跟前,低头打量着少年怀中已然昏迷的沈折雪。

他自然看见了沈折雪如今的状况,“带回去疗伤。”

便转头去看其他伤员。

而时渊分明听见太清宗主在回身的瞬间,低声道了一句话。

“……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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