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故梦

高山流水,云兴霞蔚,上清紫气腾腾,灵光斐然。

昔日下界修士问道苦练,历劫数万千,断人间因果,所追寻的不过是一个飞升上界的机缘。

得天道允可,享万载长春。

沈折雪为严长老设下的心魔阵并未有意幻出魔障,一切皆是顺其自然,端看他的心魔何时出现。

眼前景象乃是执念所化,是阵中人识海中的投影。

原来传说中的上修界是这般清圣风景,难怪会成为下修界修士们一生所求。

头顶的绮丽的天穹飞过仙鹤三两只,即便是禽鸟,在振翅间也有灵氛洒落。

沈折雪握住身侧时渊的手腕,灵力缓缓渡入,为他调和体内翻涌的魔气。

作为设阵人的沈折雪自然不会受幻阵中的环境影响,但一同进来的旁人若不是双分虚像,便也多少会被造景压制。

时渊虽也是修道,然而体内灵气、魔气、邪流三气交杂,在清修的上修界怕是会待得不舒服。

沈折雪专心致志为他疏导气息,并未注意到徒弟紧抿的唇角。

待他松开了手,时渊便笑道:“多谢师尊。”

幻境中并非仅他们二人,周凌落后他们几步,从方才起便默不作声。

沈折雪回首时,他正用手擦抹过双眼。

直到踏入幻境前,沈折雪还是不能把那个在屋顶上喝酒弹琵琶,吊儿郎当的周二和曾经名动天下的剑圣周凌联系起来。

但当他放下袖子,露出那隐忍的神色时,沈折雪又仿佛看到了那可海纳剑意的周明归。

明明他与剑圣从未见过,然而此情此景下,却又几分难言的心绪在翻涌。

这里是上修界,是周凌那已经崩塌的故土。

可并没有那么多时间能留他们伤感。

周凌转而看向沈折雪道:“要如何唤醒师……”顿了顿,改口道:“唤醒严长老?”

“令他意识到此为心魔阵,让他自己打破。”沈折雪道:“这里是他的执念所化,执念层层推进,叠加到一定重量,心魔自然浮现。”

他抬手画出一方阵圈,将此间境界完全笼罩,如此便可最大程度加快流速。

上修界宗门气势恢宏,白玉的山门让镌字深刻,沈折雪等人毫无阻碍地穿过护山大阵,拾阶而上。

行途中沈折雪道:“帝子降兮大阵是三宗大阵中最关键也是最好突破的一环,如今帝子降兮已经敢在天道垂目下行悖逆之事,我们这个境界的法则怕是已经不管用了。”

时渊也认同这点,“人间欲念磅礴,道法失衡,灵气紊乱,相反邪气大盛,也许三宗等的便是这一刻。”

经由此一事,沈折雪大抵也猜到自己这个“沈峰主”在这整件事中的作用。

说白了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

如今再看三宗种种最为,与邪流密不可分,宗内背道投邪的恐怕大有人在,但与邪流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需要其中钳制,再者四方界一旦崩塌,邪气冲天,他们升起上修界也需要一个能开路指道的“掌舵人”。

沈折雪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造出了沈峰主这么个净化器来,但现下他们显然已经放弃了他这个掌舵人,那么是有新的替代品,或他们有了其他的对策。

心头的不安沉甸压抑,沈折雪不知他在此局中能有多少作用,兴许不过蚍蜉撼树,轻如鸿毛。

只是当前他见了那冲阵的月魄镜,想着能阻止便去阻止一二。

思及此,沈折雪却忍不住想要去看身侧的时渊。

他们做的这件事也许就是如水投石,就是只能听个响声,但又时渊在身旁,他又觉得没有那么到毫无指望的地步。

他一个人来做也无不可,而时渊在这里,就似乎更好。

问卦时君如镜的那些话似乎又响在耳畔,沈折雪轻轻摇了摇头。

这心念未免太过不是时候。

或许从来都不该有这个时候。

沈折雪翻手调整心魔阵,找到了严远寒的位置,三人视野一变,却见一处秀雅小居,玲珑楼阁,九曲风廊,灵气清朗如风,行走其间有是无限的舒适清爽。

他们很快看到严远寒的所在,三人脚步一顿,交换了眼神,皆在对方眼底看见了许多的无奈。

这心魔阵追溯的地方也太早了。

十八九岁模样的严远寒蹲在庭院的草地上。

青青草坪上团着些仙兽幼崽,严远寒一身红衣,面无表情挨个挼了一遍,其神情之严肃,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在挑选只倒霉蛋被优先下锅炖汤。

沈折雪想要扶额,严长老真是从冰块脸到大啊。

而周凌显然也没有见过自家师尊这个年纪的模样,正在风中凌乱。

小冰块严远寒闷头挼毛绒崽一个时辰,越挼冷越冷,他手底下的一只灰毛幼崽瑟瑟发抖,感觉头已经秃了但不敢动。

“他这是在干什么?”沈折雪问。

时渊观摩半晌,下结论道:“等人。”

果不其然,月门后转出道天青色的身影,来人修为不浅,敛息摒气地悄悄来到严远寒身后,唇边携着抹笑意,双手齐下,猛地拍了下严远寒的肩膀。

严远寒吓了一跳,手一松,那灰毛灵兽幼崽以不可思议的灵活跳了出去,又三下五除二地窜到了青衣青年的怀中。

来者样貌年轻,修为却深不可测,可见此人天资卓然,以及上修界的地气到底有多养人,而这养人不仅是在修为之上,连带那青年的面貌都十分不俗,端的是君子之姿,温润如玉。无广告网am~w~w.

那翩翩少年此刻却是玩心大起,那眼角眉梢间又添了许多的灵动,若垂柳依风,似繁花似锦。

沈折雪心头一跳,不知为何他看此人长相甚是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严远寒垂着手站着,闷闷唤道:“师兄。”

“他叫的是师兄,那是相饮离?”

即便沈折雪已经猜到严远寒的心魔执念必然与相饮离脱不了干系,可乍一见传说中的人物活生生站在眼前,还是不免有些惊讶。

相饮离莞尔一笑,“等久了?”

少年已在此处等了不下一个时辰,但严远寒却摇头,道:“没有。”

“那我们抓紧!”相饮离凭空幻化出一大个竹筐子,框子里是杏仁核桃松子仁等,还有一小罐桂花酱和大袋面粉。

又袖袋里取了沓纸来,郑重其事地宣读道:“先搓一个面团出来,用掌揿扁成薄饼形,薄饼那是什么……算了这个不重要,再包住馅,于坯上盖上花章,然后月饼就成了!呃,这写的好像哪里不对劲……”

他读了几遍,将那纸单手折了往袖子里一塞,拉住严远寒,“不管了,师弟,八月十五要到了,灯笼和酒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差这个月饼。师兄这就大展身手做出来。”

相饮离就这样牵着严远寒走进屋内。

沈折雪的脑袋嗡嗡响。

嘛玩意儿,这是哪里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男,相掌门当年也太活泼了吧!

周凌也很惊讶,他印象里的相掌门沉稳如山,对小辈们慈爱有加,哪里有过这种跳脱的样子。

但转念一想,谁人没有年轻过,而这时候世道太平,他们在这仙境中修炼过活,远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天下苍生会压在他们肩头。

不久后屋子上空冒出了滚滚黑烟,沈折雪凝望许久,斟酌了下措辞,道:“看来相掌门确实……手艺挺特别。”

一道流水从天而落,浇灭了渐渐腾起的火焰。

月饼的制作宣告失败,他们灰头土脸回到院中,相饮离坐在草地上搂住一只仙鹤幼崽,看着篮子剩下的桂花蜜,叹道:“好难。”

师兄对人间的事物有着浓厚的兴趣,严远寒无法理解。

但他喜欢过团圆节。

这一天师兄不会去修炼,几乎一整天就在屋子里倒腾那些人间的花样。

等到晚上的时候,明月照亮四方,相饮离便会悄悄用术法催大他托人从人间带来的一颗桂树的种子,带着师弟赏月。

严远寒喜欢看月亮,也喜欢月下人温润的眉眼。

今年师尊叫去了师兄大半天,严远寒有些沮丧,他就只剩下半天和一个晚上了。

桂花蜜做不出月饼了,相饮离就开了那小小的琉璃瓶,挖了一小勺递到严远寒嘴边,“呐,给你吃,甜的。”

上修界的修士其实无所谓进食的概念,每日吸风饮露,不知酸甜苦辣。

严远寒的耳尖慢慢变得滚烫鲜红,面上还端着,却还是探头抿去了勺子上的蜜。

甜的。

幻境之主的沈折雪感受到了严远寒的浮动的心绪,执念随心而出。

原来人间是甜的。

仙云追日,清风飒飒,相饮离席地而坐,拉着他这冰块师弟分食了这一罐桂花蜜。

那是某一年的八月十五,人间灯火璀璨,是小仙君们不可描摹的繁华景色。

沈折雪眼前一花,再看时场面已乱。

严远寒的记忆出现了跳转。

时渊下意识地用灵屏盖住了沈折雪,呼吸急促了几分。

“不要怕。”沈折雪拍拍他的手,入目是漫山遍野的太古银花,银光如星河洒落凡尘。

他们看到已经成年的严远寒跪坐在密集的藤蔓中,簇簇银花映着他惨白的脸色,而在他膝前,正有一个呼吸弱不可闻的婴童,被抱在严远寒青灰色的外袍内,迥自昏睡。

严远寒双目充血,近乎走火入魔。

他几度伸手去触碰那婴童的眉间,却又仿佛被火灼烧般缩回。

从未有人见过如此狼狈的严远寒,他握剑的手已让血染了个透,剑柄与皮肉黏连,一枚青色的绕在手腕上,却被灵力仔细保护着,未染半点血迹。

严远寒的喉头滚动不止,他猛地弯下腰,身体痉挛般颤抖。

半晌后,他两指并拢按在那婴童的眉心,灵力汹涌而出,将什么出婴孩身体里抽出,散在了空中。

那小宝宝轻轻的哭了一声,伸出藕节般的胳膊,似乎想要眼前人来抱,但很快眼底微弱的光芒便消失了,泛红的眼皮慢慢合上。

几朵幼嫩的银花飘飘荡荡地落下来,还未着地便碎成了粉末。

紧接着严远寒从那青色剑穗中抽出一缕淡薄的魂魄,以灵力凝思,点入了那孩子的眉间。

他踉跄起身,抱着那孩子跌跌撞撞地离去。

沈折雪一时只觉胸口窒闷。

画面再转。

大雨倾盆,相饮离浑身湿透,长发披散宛若水鬼,别长亭摔在不远处。

他背对着严远寒,身前的石桌上撑着一道灵屏,里面躺着的正是方才严远寒散魂的那婴儿,此时却是面色红润,在温暖的襁褓中安静地睡着,甚至还微微张着小嘴,仿佛正做着什么甜美的好梦。

而在他几指开外,石桌上一把寒光凌凌的匕首正淋着大雨。

相饮离深吸一口气,道:“魂魄养成,但我不会杀他。”

他没有去看背后的同样湿透的严远寒,唤道:“师弟。”

严远寒一颤,寂霜剑脱手而出,咣当掉在青石地上。

相饮离抬起手,睁开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雨水顺着眼角淌下。

他哑声说:“师弟,我知你心念,你为救我行此邪术,我无话可说,因果难以清算。但以仙胎养魂,剜出养魂的心脏他便魂飞魄散,再无来生了。”

雨大如天漏,轰鸣快要盖过相饮离的声音,“他的生母是仙庭的明沉君,就在十天前他的舅舅化成太古灭邪前,还与我说起这个‘夭亡’孩子,名姓已定,可惜不能等到他灵智开时。”

严远寒却不肯走,他捡起寂霜,默然迈开一步,凌凌的杀意在相饮离身后凝成了飘洒的冰晶。

相饮离平了语调,话锋一转,道:“此前你们太清宗要抬起上修界,吾等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如今抬界计划已不攻自破,太清含山合该齐力同心。”

身后人脚步一顿,呼吸乱了节奏,严远寒如何不知,正是那失败的抬界计划,导致邪流化为大雨,令相饮离伤上加伤。

此刻的这大雨,也正天水灵根的相饮离散掉的修为。

相饮离闭上眼,“相某尚可支撑,至于其他,便……”

幻境是严远寒的视角,全场围观了这场决裂的沈折雪他们此刻也看不清相掌门的神情,只听得他无比了冷淡地说了下去,仿佛方才的温情皆是虚妄。

“便不劳严长老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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